《安娜•保拉大媽也寫詩》是一首令人稱奇的當代詩,也是我近年來讀到過的最有趣、最富有活力的詩作。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它也會成為人們回顧當代詩歌的進程時無法繞開的帶有標示性的作品。它寫出了當代詩的自覺,寫出了當代詩的好胃口,寫出了當代詩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心,寫出了當代詩的神奇的戲劇性。一首詩能達到優秀的境地,已屬于不易;而《安娜•保拉大媽也寫詩》則走得更遠,它優秀得生機勃勃、意趣橫生。 這首詩的取材本身并不復雜,它源于詩人在異國他鄉的日常遭遇。詩的本事猶如一個短篇滑稽故事的縮寫。一個舉止粗俗的、臟話橫飛的普通婦女竟然和詩歌發生了關系,她不僅寫詩,而且寫的東西和她在日常生活中的做派形成了鮮明的反差。這里,本事本身已經包含有足夠的喜劇因素,而這種喜劇性的隱喻延伸則為我們提供了一幅諷喻的浮世繪。它多少牽涉到對主流詩學的微妙的顛覆。因為按照流行的成見——比如“風格即人”,像保拉大媽這等貨色不可能寫出什么入流的詩歌。但我以為,在這里,詩人所運用的反諷手段不僅限于為角色一辯,它更渾然深入到對流行詩學的戲弄。這首詩的長句比比皆是,它們集新詩的“散文化”之大成,聽上去多少顯得有點繞來繞去,但是不惟如此,一種新穎的美學效果就無法傳遞出來。在遣詞的精妙上,比如詩中的“砸”;在烘托氣氛上,比如詩中寫到的詩人和他的異國大媽第一次見面的情形——“她滿口“雞巴”向我致意、張開棕櫚大手/揉我的臉、伸出大麻舌頭舔我驚慌的耳朵的時候,/我不知道她寫詩”;在制造形象方面,比如這樣的詩句——“胸前兩團巴西、臀后一片南美、滿肚子的啤酒/像大西洋一樣洶涌的安娜•保拉大媽”;胡續東都顯露出他對當代詩的寫作的精湛的領悟。 這首詩的韻律也許不夠諧美,但洋洋灑灑,雄渾洶涌,它展示的是足以應對當代生活的混雜的復調節奏。它是當代詩對小說的狂歡美學的一次精彩的即興發揮。它對詩的簡潔原則的挑戰同樣是深刻的,更深刻的是當詩歌知道可以如此運用我們的語言時,它也抵達了對生活本身的一種洞察。在這首詩中,這種洞察有一個鮮明的注腳,讀者不妨再去看看安娜保拉大媽為自己設下的那些詩歌禁忌。
安娜•保拉大媽也寫詩
胡續東
安娜•保拉大媽也寫詩。 她叼著玉米殼卷的土煙,把厚厚的一本詩集 砸給我,說:“看看老娘我寫的詩。” 這是真的,我學生若澤的母親、 胸前兩團巴西、臀后一片南美、滿肚子的啤酒 像大西洋一樣洶涌的安娜•保拉大媽也寫詩。 第一次見面那天,她像老鷹捉小雞一樣 把我拎起來的時候,我不知道她寫詩。 她滿口“雞巴”向我致意、張開棕櫚大手 揉我的臉、伸出大麻舌頭舔我驚慌的耳朵的時候, 我不知道她寫詩。所有的人,包括 她的兒子若澤和兒媳吉賽莉,都說她是 老花癡,沒有人告訴我她寫詩。若澤說: “放下我的老師吧,我親愛的老花癡。” 她就撂下了我,繼續口吐“雞巴”,去拎 另外的小雞。我看著她酒后依然魁梧得 能把一頭雄牛撞死的背影,怎么都不會想到 她也寫詩。就是在今天、在安娜•保拉大媽 格外安靜的今天,我也想不到她寫詩。 我跟著若澤走進家門、側目瞥見 她四仰八叉躺在泳池旁邊抽煙的時候,想不到 她寫詩;我在客廳里撞見一個梳著 鮑勃•馬力辮子的肌肉男、吉賽莉告訴我那是她婆婆 昨晚的男朋友的時候,我更是打死都沒想到 每天都有肌肉男的安娜•保拉大媽也寫詩。 千真萬確,安娜•保拉大媽也寫詩。憑什么 打嗝、放屁的安娜•保拉大媽不可以寫 不打嗝、不放屁的女詩人的詩?我一頁一頁地翻著 安娜•保拉大媽的詩集。沒錯,安娜•保拉大媽 的確寫詩。但她不寫肥胖的詩、酒精的詩、 大麻的詩、雞巴的詩和肌肉男的肌肉之詩。 在一首名為《詩歌中的三秒鐘的寂靜》的詩里, 她寫道:“在一首詩中給我三秒鐘的寂靜, 我就能在其中寫出滿天的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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