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懂外語嗎:也談顧彬的批評及反批評
[2007-4-24 9:35:52]
顧彬在“漢學視野下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圓桌會上做主題發言時,我是在場的。我不同意陳平原先生關于顧彬“對當代中國文學的批評是嘩眾取寵”的說法。人們盡可以說顧彬的看法主觀或偏激,但把“嘩眾取寵”和他聯系在一起,這就有點太離譜了。實際上,正如與會的葉廷芳先生在最后所指出的那樣:“現在情況是,一個嚴肅的民族、嚴肅的作家,面對一個陷入了浮躁的民族、浮躁的作家群。”
顧彬說他有三個身份,作家,漢學家,翻譯家。據我多少年來的了解,在這三個方面他都是極其嚴肅的。如果說他有什么問題,那也是因為他太嚴肅了。他的嚴肅、直率和犀利,尤其是他那種德國知識分子式的“絕對的誠實”,在我們這里大概都屬于非夷所思的東西。
就拿人們糾纏不休的“外語”問題來說,一個具有語言意識的作家、一個真正懂文學的學者會明白顧彬在講什么。然而那么多的人把他所說的語言問題包括外語問題都理解得太實了。他們的第一反應無非是“李白懂外語嗎?”“曹雪芹懂外語嗎?”這樣的反駁,完全把一個有意義的詩學命題簡單化、庸俗化了。
語言問題包括外語問題當然不是唯一的問題(實際上,顧彬還曾專門發表過另外的文章,尖銳地批評中國作家對權力的依賴和迷戀),但這卻是切入文學問題的一個角度,或者說,是一個看文學的基本尺度。從古到今,文學的價值最終也只能由語言來承擔和決定。顧彬就是由此來看中國文學尤其是市場化時代的中國文學的。語言不行,語言不過關,一切都無從談起。他之所以對魯迅極力推崇,因為魯迅首先是一位語言大師,當代作家的語言功力和文化底蘊則普遍不如他們的前輩。他的“五糧液與二鍋頭”之說,就基于這種閱讀感受。因此他在這次強調說“文學的對象是語言。如果一個作家不掌握語言,他根本不是一個作家,所以基本上中國作家是業余的,而不是專家。”
顧彬這樣說,雖然過于苛刻,且有“打擊一大片”之嫌。但我想他是在強調寫作的“專業”性質。他在堅持文學本身的價值和標準。在今天這樣一個人們紛紛放棄寫作的難度而以“市場”和“賣點”為唯一追求目標的時代,他這樣講并不是沒有意義的。
而外語問題之所以成為一個問題,也正與此有關。當他講到四九年以前的很多作家詩人都是翻譯家,甚至可以用外語寫作時,陳平原先生以沈從文不懂外語來進行反駁,但是我們想想,如果沈從文精通外語的話,情形又會如何?他的文學造詣可能會更高些,他對中國文學的貢獻完全有可能會更大些!
的確,對一個作家而言,懂外語并不是為了去考托福,或像有人以為的那樣,供什么“評級”時用。這一切,和他的寫作本身其實有著重要的、至今未能被我們充分認識到的關系。對此,顧彬已說得很清楚:“一個作家應該從另外一種語言體系來看中文。一個德國作家說:如果一個作家只掌握一種他的母語,說明他什么語言都不會,因為他不能從外部來看他自己的語言有什么特色。”
當然,我知道這樣講沒有多少人去聽的。甚至還會有人以“母語崇拜”的姿態對此不屑一顧。但是人們忘了,在任何一種語言文化的歷史發展中,都吸收了外來的成份(事實上李白精通“蕃文”,《紅樓夢》的“色空”顯然也受到佛經所代表的語言文化的深刻影響),尤其是“現代漢語”,它從一開始就是以“外語”為參照發展起來的。顧隨這么一位中國古典詩歌的研究大家就曾這樣說:“翻譯當用外國句法創造中國句法,一面不失外國精神,一面替中國語文開劈一條新路”;“自從譯佛經,已開我國新語法,現在譯西洋文學亦然”(《顧隨詩詞講記》)。讓我們想想顧隨的話吧,正好他們都姓“顧”。
別的不說,就中國新詩而言,為之做出杰出貢獻的戴望舒、卞之琳、馮至、穆旦等,同時都是優秀的翻譯家。這就是他們所確立的“現代傳統”。他們的藝術探索,往往就是借助“外語”的參照,不斷發掘和更新自身語言的過程。中國現代詩歌因為他們而得到提升。他們的詩,已成為“我們語言的光榮”。
這些例證也說明了,我們學外語或從事翻譯,在根本上正如本雅明所說,乃是為了“通過外語來拓寬拓深自己的語言”(《翻譯家的任務》)。因為翻譯才是兩種語言的相遇、互映,在此過程中,一個作家不僅會“密切注視著原著語言的成熟過程”,他最終經歷的,乃是“其自身語言降生的劇痛”。我們為什么不能把“外語”問題提升到這樣一個層面來認識呢?
問題在于,人們不僅不能這樣認識,更在于已接受不了批評。人們的心理還過于脆弱。在那個圓桌會上,陳平原這樣問顧彬“你這樣批評,難道沒想到給中國作家造成多大的壓力嗎?”肖鷹則認為這種質問“把中國當代作家高看了,因為他們恰恰是沒有壓力,他們只有欲望。”
的確,有的只是欲望。只有現世的逐求。在一個屈從于市場和時尚的時代,還有多少人在堅持寫作的難度和文學自身的標準呢?人們盡可以說顧彬的批評有問題,但那是他的問題。我們這里的問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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