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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蓓的小說<<你瘋了>> 八

[2006-10-1 13:40:02]


表叔                  
自從在武漢我爺爺唯一的兄弟被日本鬼子飛機炸死后,我姥姥就不停地祈盼著我爺爺這獨子
能再給家里制造些人出來。不想這心愿到她八十歲過了也沒有實現。家里連我父親這樣一個
獨孫子,一、兩年里也難得見上一面。似乎我這個曾孫女并不是一個讓他們得以心滿意足的
“人物”。
在我姥姥去世的前幾年,我爺爺為了安慰我姥姥,就回了一趟湖北老家。將留在鄉下“守祖
業”那妹妹的大兒子領了來,我叫他表叔。戶口也遷來了,姓也由他原本的方姓改為我爺爺
的揚姓。表叔本來叫我爺爺為舅舅,到了我家就改口叫爹了?晌腋械剿看谓械鶗r都是花
大力氣才叫出聲了的。
我表叔來到家里后不久,我爺爺就工作調動,我們都隨著一起搬到一個離我爸工作不遠的一
個煤城里去住,沒有了朋友和熟悉的同學,再加上爺爺讓家里時時籠罩在死亡的氣氛中,所
以對于家里來了這么一個小伙子,自然是很高興的。姥姥也喜歡。加之他很聽姥姥的話,我
爺爺說,他是個知道孝順的孩子。
可不久后我就開始覺得他怪怪的。
一天夜里,我挨著姥姥一頭睡在一個被窩。不知怎么他也在一個床上的另一個被子里與我們
腳對腳,他不斷地逗我玩鉆被子游戲,這讓我無比興奮。從這個被子鉆到另一個被子,在被
子底下從這頭鉆到那頭,覺著好玩極了。到后來他伸手過來拿住我的手,牽引著要去摸一個
東西,說:“給你一個好玩的東西!
他說這話時,我感到神秘兮兮的。于是,就有些害怕起來,他有過對我惡作劇的時候,就將
手往回縮。一邊又止不住好奇的問:“是什么呀?”
他并不松開我的手,說:“你別怕,我不騙你,肯定是你喜歡的東西!
這樣我就摸到了一個肉肌肌的、長長的大蟲子。嚇得我大聲地驚叫起來:“姥姥,大豬兒蟲。
表叔在被子里放了大豬兒蟲。好大好大。”
似乎在以后的一個關于變戲法的游戲中,這個大豬兒蟲他又讓我摸到了一回。原本我不特別
怕蟲的,我曾與小伙伴們將柳樹上、槐樹上的豬兒蟲抓下來,用一根鐵絲穿成一串,在火上
去烤著吃過。我還養了很多蠶,從小卵子里孵出來小幼蟲到長大吐絲等,我都是用手去抓它
們的,一點沒有讓我驚恐。可這根蟲子太大了,而且是放到了睡覺的被子里。它除了讓我驚
恐而外,隱隱地還讓我不安。似明白不明白地覺著那是個很“不舒服”的怪東西,而且是長
在表叔身上的,并不是真的豬兒蟲。
從此以后,我就特別害怕軟體的蟲子了。

姥姥去世后不久,他進入技校學習。畢業后,得以到煤城礦務局當了機電處的技工。在煤城
工作,能避開下井挖煤的辛苦和危險,是讓人羨慕又妒忌的事。
我表叔覺得自己很了不得,每天下班回來,都在自己的房間里擺弄一些電容、電阻之類的“零
件”。再也不答理我了。

我們住的房子很丑陋,一排排的平房,每一排約有五戶礦工人家,我們家住在中間。兩排面
對面有十戶,自然兩排背對背也有十戶。左邊是狗伢家;右邊是吳工程師家;右邊頂頭的遠
處,有一排垂直于我們的房子,是一些“有問題”的人家居住,背對我們,中間還有刺籬笆
隔著,沒有門只有窗開在磚墻上,從窗戶看里面盡是黑洞洞的,夜間也不見里面有亮透出來。
“那邊的人”完全不可以與我們來往,我聽大人們講到“那邊的人”時就如是說“瘟神”一
樣。我家的人從不朝“那邊”看一眼,就像看了要惹上傳染病似的。
對面是王家(我姥姥最不喜歡的人家),我爺爺因為他家男主人是一個沒文化但得戴眼鏡、又
無教養的粗蠻人,故叫他為四眼狗(當然是在背著時這么叫,不準我出去學舌的);左邊頂頭
那家是我奶奶的同鄉,解放前從湖南下來的老實人家(我爺爺的看法)。還有其它四戶是不太
固定的人家,搬進搬出的。
面對面的間距大概有十米寬,而背對背的間距卻被不斷搭建的廚房、廁所等,搞得人只能側
著身子方能通過,在這條窄巷子里家家都開了一個后門,用來除爐灰、倒馬桶及小孩子們玩
藏貓……。我們稱面對面的那十米間距的空地為“坪”。坪里有很多很大的柳樹、槐樹和楊樹,
幾乎每家門前有兩棵。面對面的那些人家里的孩子們就常在這坪里一起玩著各種游戲,背對
背的幾乎就沒有往來。這些樹就常常是我們玩抓貓游戲時的大本營或者是另一種游戲的出發
地。
這樣排著的房子足有幾里地那么長,我想也得是幾百排房子吧。依現在的說法這就是一個特
大的工人小區。
鄰居家里每家都有好多個孩子,就我和左邊狗伢家里只有我們倆。常被兄弟姐妹多的孩子們
欺負。就希望表叔能幫我撐些腰,可他那時候常做出一副討厭我的樣子,說:“去、去、去,
別來煩我,自己去解決問題!
可有一件事使他改變了對我的態度。
那天,我和坪里的孩子們玩藏貓游戲,我和狗伢這樣的弱者一邊,自然是輸的時候多?偝
為捉貓的一方讓我想盡了辦法要贏,于是,在我成為藏貓的一方時,就大著膽子躲藏到“那
邊”的人家去。我知道他們不會上“那邊”去找我。我鉆過刺籬笆,看見有一家門開著,就
怯怯地走了進去,嘴里輕輕地叫著:“有人嗎?我可以進來嗎?”
這時,從里屋走出來一個大姑娘,她說她叫靜靜。手里拿著一本書,那書不是我早先愛看的
那種小兒圖畫書。從表叔他們那幫小伙子那里早就知道她了,她家剛搬來,是另外的地方懲
罰到本地來勞動改造的,私下里他們議論她長得如何如何漂亮。但我看她是那種哪兒都沒長
骨頭的人,柔柔的、軟軟的,走路、說話都細細、輕輕、慢慢的,用我姥姥的話說就是個大
家閨秀的樣兒。我這么對我奶奶說,她立刻就訓我:“揚子,你可要小心著點,那邊的人家都
是有嚴重問題的。不可以來往,也不能說他們一個褒揚的字,不然我們家也得跟著倒霉!
這會兒我仔細地看著她——大家閨秀:皮膚很白、很細,高挑的個子,她微笑著對我說:“你
進來吧。”
說話時我看到她的嘴唇輪廓清晰、線條很美,特別是那一笑讓我如被磁鐵吸住了一般,我覺
得我在那見過她,好像早就認識的。我愣愣地站在那兒傻看著她。這時又聽她說:“你是第三
家的揚子,是嗎?”
“啊,你知道我的名字!蔽液茉尞。
“當然啦,我在窗口常看你們玩,也常聽見他們叫你。”
“你為什么不也和我們一起玩呢?”這時我想起我奶奶說的“嚴重問題”,就覺著自己問了不
該問的問題。于是又說:“哦,你一個人怎么玩呢?”
“我有好多書看!
“不上學時也看書嗎?”我那時只知道上學才要看她手里那種沒圖畫的書,放學了除了難得
有的小兒圖畫書外就是玩。
“我已經高中畢業了。但我還想上學,就只有自己在家里上。”
這我就不明白了,還有自己在家里上學的。這時她從一個竹子做的書架上取下一本書來,是
有很多插圖的《紅樓夢》給我,她自己手里的則是一本完全的“字書”。對能看“字書”的人
在我心里是很有學問的人。坪里那些半大的小孩子都只是看一些破破爛爛的小兒圖書。
她吸引著我,那本《紅樓夢》吸引著我,那竹子做的書架子也吸引著我。這樣不知過了多久,
忽聽我奶奶在坪里叫我。我一驚,趕緊將沒看完的書放下,可又有些不舍地拿了起來,這時
她說:“你拿出看吧,看完了還可以來換其它的。”
高興極了,由于忙慌,我連謝謝都沒說,就急著走了。
靜靜家是垂直那排房子里頭的第一家,除了前門而外,還有一道則門也是與外相通的。我不
能讓我奶奶看見我是從她家里出來的,就提心吊膽的悄悄從則門溜出去,然后撓一大彎,再
大聲地應著回家去。抓貓的孩子們早就不記得抓我的事,都回家吃飯去了。只有狗伢跑到我
家來問我躲在什么地方,我自然不會告訴他。他就說我一定是犯規,躲出邊界了。我們的邊
界就是那兩排面對面的房子,超出就是犯規。這時我表叔嘲笑著說:“狗伢,她肯定又是躲藏
在灶灰眼里了,你沒去找?”
一提灶灰眼我就生氣,前不久,為了不讓他們找到我,就真躲灶灰眼里去了,結果爐子里的
火炭掉在我背上,燒著了衣服,疼得尖叫;丶疫被我爺爺打了一頓。這時我就大聲地申辯
說:“我沒有,我才沒有呢!誰那么傻瓜哪?”
狗伢也說:“我們是一邊的,不由我去找她。但他們老找不著她就認我們這邊犯規,算我們輸。
我不服,就也想她是到灶眼里去了,結果我看了所有的灶眼,她都沒在!
我表叔說:“咿,你還真會藏,告訴我,你藏哪兒了?到吃飯了還要奶奶去找?”
我表叔就愛在我爺爺面前扮演可以教育我的人。我硬著脖子不理他。這時他看到我手上的書,
就拿過去看,問:“哪兒來的這本書?”
“反正不是從你那兒拿的。”我想起他的書從不讓我碰的事,就又得意地對他說:“我以后會
有很多書看,都不會從你那兒得來!
我爺爺這時過來說:“好了,好了,吃飯去。以后不要去玩捉迷藏了,看書是好事!焙笥洲D
向我表叔說:“你那些書也可以給她看看嗎!
表叔有些委屈地說:“我才那么一點點書,她要弄壞了怎么辦。”
“我才不會弄壞呢。但我也不稀奇你那幾本書!蔽蚁胝讨鵂敔斀裉鞛槲艺f話的機會,與他頂
上幾句。
“行了,沒大沒小的。對表叔是這樣說話的嗎?”我爺爺對我嚴厲地吼道。
自我爺爺開始一有空就到大山里去找大樹后,我再也掌握不了我爺爺的脾氣了。不知道什么
時候可以放肆一點、什么時候要小心謹慎。他對我來說是個喜怒無常的人。

說也奇怪,沒過幾天,表叔就對我熱情起來。讓我上他的房間里去看和聽可以像礦上大廣播
喇叭那樣唱歌的“零件”。我的興趣大的不得了,對這么些放兩節電池就能唱歌說話的“零件”
充滿了“神奇”。零件這個詞當時在我心里非!艾F代工業化”,常得意地使用它。自然,   這
種時候我表叔問我什么我都如實地答他。結果,我發現他對靜靜問得最多也最細。
我每次上靜靜家去都是中午大家午睡時。爺爺、奶奶和表叔上班中午都回不了家,那時候是
我的天地。我打開我家的后門,左右瞅瞅看有無人在那窄巷子里。通常那時候除了嗡嗡叫的
蒼蠅而外,四處靜的如山谷一般。靜靜也在每天中午候著我,將側門虛掩著,我推門進去她
準在廚房門口坐著看書。一見我就笑。
在靜靜家里除了她母親馬驪阿姨外,我從沒有見過其他人,她說她父親在一個遙遠的監獄勞
動改造時死了。她只有一個樂意與她們交往的姨媽在遙遠的海邊住著。她母親讓我覺得在那
兒見過,有些神經質的動作常讓我想起某個人,可這人是誰我又不清楚。她在礦山的“三線”
上班,中午回不來。這樣每天中午是我們倆最喜歡的時間。
我們天上地下的聊,我提很多傻問題她也回答我。我覺得她非常有學問,似乎沒有什么是她
不知道的。 我談我看過的每一本書,她談她看過而我沒看過的書,引得我也要看她看過的書。
那段時間我看了我平生最多的書,幾乎將她家里藏的上千冊書都看完了。
開始是表叔晚上等到我睡了后看我拿回來的書,后來因為他看完了而我還沒看完就不會去換
新的一本,他開始催我。并在晚上不斷地將我叫到他房間里去打聽靜靜的一切。而我也非常
樂意有人能和我談到靜靜,我把我那時學到的所有贊美之詞全用來描述她了。我說的兩眼放
光,表叔聽得也兩眼放光。
一天,表叔摘回來一朵玉蘭花,那玉蘭花含苞未放,白得清潔。表叔將它在一本書中壓扁,
干后,用透明的樺樹皮把花夾在中間,制作出一枚很好看的書簽。我喜歡得不行,要他給我,
他不干。說以后再給我做一枚更好看的,這枚先給一個人。我問是誰,他不說。后來在讀完
一本《青春之歌》要去換書時,表叔很不自然地拿了這枚玉蘭花制成的書簽和一張寫了很多
字的紙條在我眼前過了一下說:
“唉,揚子,我寫了一點讀書筆記,想和她交流一下。夾在這本書里給她好嗎?”
說著,卻拿一個信封將那紙條和玉蘭花書簽放進去封了口。我有些不情愿,雖然我和他說了
那么多靜靜,可我在靜靜那兒一句也沒提起過他。潛意識里我將靜靜當成了我私有的朋友,
不想與人分享,特別是我覺得表叔是“別有用心”的。表叔見我不樂意,就說:
“我知道工人俱樂部里還有好多書,你們都沒看過的。我現在有資格辦借書證了,到時候你
別后悔!
這話對我產生了作用,我早就想找一個回報靜靜的機會,也給她送幾本她沒有的書去。聽了
這話我說:
“那一言為定,給你兩天時間,你必定要找一本書給我們。還有,我也要一枚有玉蘭花的書
簽,我們就都有了。”
我將“我們”這兩字說的很重,表示上面那話是代表我和靜靜兩人說的。另外我也覺得表叔
蹭了“我們”那么多書看,也該回報“我們”一下。
第二天中午,我將書還過去時,特地用了一種曖昧而詭秘的表情對了靜靜,同時將那信封給
她。誰知她立刻就表現出什么都明白了的羞澀來,使我非常失望,莫不是她和我表叔早就有
了我不知道的“什么”?
后來的事情證實了我的猜測。

那時候的武斗打得很兇,學校停課了。表叔參加了什么派別,但他并不積極,他的注意力似
乎并不在那些熱鬧的事情上面。
一天,他下班了回來悄悄對我說:“揚子,今天你幫我們一個忙,工人俱樂部的圍墻被炸開了
一個洞,二樓上的書也有人說要去炸了或是燒了,晚上我們乘還沒有被燒之前,去弄一些回
來!
我感到緊張而興奮,說:“好,還有誰一起去?”
“不要多問,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我們在二樓上往下丟,你負責在下面將書撿進籮筐。”表叔
小聲而嚴肅地說完后,就去準備繩子、籮筐等物品了。
我焦急不安地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約夜里十一點多鐘,表叔叫上我從晚上一早就開著的后
門出去,也不關上就走了。我認為表叔這個細節上做得很聰明,我們家任何一道門的開關都
會“吱呀”做響,只有一直讓它開著是最好的辦法。
表叔拉著我朝靜靜家那頭小跑著,到了靜靜家的側門處,表叔停下來,用嘴作了一聲“布谷”
鳥叫,靜靜就輕柔柔地從門里飄了出來。這“布谷”,這飄出來,就如他們排演了上百次一樣
熟練。表叔上去拉了她的手就又如剛才一樣小跑起來,而靜靜也非常自然地跟著。我看著他
們倆的手那么不驚不詫地合在一起,一股從未有過的疼刺傷著我。
后來就有如被欺騙的局外人那樣的惱怒。但天是黑的,人是緊張而忙碌的,沒有機會表露我
的情緒,就進入了我從不能進去的書的圣地。
樓底下早就放好了四個籮筐,兩根扁擔。首先,表叔爬上了一層的窗臺,用一把起子弄開了
窗戶,轉身將靜靜拉了上去,靜靜進了一層的房子,擰亮了手電筒,我看到了很多雜志。表
叔用氣聲對我們說:“我上二層了。”
說著就很靈敏地爬到了二層上的窗臺前,沒費工夫就打開窗戶進去了。接著就是“噼噼吧吧”
的扔書聲,我忙亂地將書撿進籮筐,很快籮筐滿了。后來還忙了些什么,我不記得了。只記
得書都放進了靜靜的家里,臨分別時表叔在靜靜的臉上親了一口。
那一個晚上,我腦子里什么都沒有,就只這個“親了一口”的鏡頭,一會兒是慢動作的,一
會兒是雞啄米似的重復的快鏡頭……。我想我是瘋了。

那天后的中午我就不再去靜靜家了。晚上表叔給我拿回來三本書,另一支手上還有一支黑色
的鋼筆,他將筆放進自己的上衣口袋后說:“這是靜靜特別給你選的書,筆是給我的。中午怎
么沒去拿?這些是禁書,一定要藏好!
我什么也沒說,有書放在手上總讓我平靜,何況還是禁書,就更強烈地吸引著我。一本《牛
虻》、一本《裴多菲詩集》、一本《勃朗寧夫人詩選》。
這是我第一次看外國人的詩。雖然我并沒覺得他們的詩有哪首能比我媽寫的那首《邁開香步》
更好,但從那時開始,我第一次認真地愛上了詩。這幾本書或許對我的一生產生了影響,連
我自己也無法丈量。那時我十四歲。
為何我把年歲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發生了我一輩子也無法原諒自己的事情。十四歲生日那
天,自然我又得到了一個放糖的荷包蛋。我有些得寸進尺地對爺爺說:“我都長大了,還是只
給我一個荷包蛋。能不能給我買一支鋼筆呀?”
“什么鋼筆鐵筆的,你不還有那么些圓珠筆、鉛筆嗎?也沒看你把字寫好!
“人家靜靜都給表叔送了一支鋼筆,我就從來沒用過鋼筆!蔽抑辉谧约旱奈铮稽c不知
道我都捅了什么樣的禍。
“靜靜是誰?你表叔得了一支鋼筆?”爺爺問。
“表叔用一朵玉蘭花換的。哦……‘那邊的’……的一個姐姐。”我嚇傻了,這是不能說的,
我怎么一下子給忘了?
爺爺的眉毛揚了起來,將我盯了半天,然后把我拉到里屋,小聲地問我:“什么玉蘭花?你表
叔在和‘那邊的’女孩子來往?”
一種嚴重事件要發生了的預感把我嚇住了。我想起了幾年前奶奶說的話,想起了坪里的孩子
們從不上“那邊”去玩的景象,想起了大人們常議論的“批斗、打倒、抓起來……”等等言
詞。我愣在那兒什么也說不出來。
爺爺不再逼我,只焦躁地等著我表叔回來。
夜深了,我在不安中沉沉地睡去。第二天我醒來,并沒有發現家里有不正常的情況。于是,
就以為是我自己多慮,便不再去想它。

突然有一天,家里來了一個大姑娘,就是住在左邊頂頭上那個我爺爺認為的老實人家里的女
兒。她在湖南老家上學,現在她父親退休了,為頂替她父親的工作才來到我們這兒的。以前
我只見過她一回,那時候我姥姥還沒去世,因為我姥姥說她長得像“小家碧玉”,這樣我才記
得她的。
我看見我爺爺強硬地將我表叔叫出來,表叔則低著頭,眼睛看著地上,有些不情愿地從他房
里出來到客廳。爺爺笑著對那老實人家的父親說:“這么大了還不好意思!
我再看“小家碧玉”,圓圓的臉紅得像雞冠,嘴巴小小的抿著,兩支手放在大腿上不停地扭轉
著。這時我聽見我爺爺在說:
“這是劉家的金鳳姑娘,現在已經工作了,在電磁廠上班。他們家是地地道道的貧下中農,
歷史上也沒問題!
我爺爺在說“歷史”這兩個字時用了廣播電臺里說話的那種腔調。讓我想到我們家“歷史”
上是有問題的,不免生出些自卑來。
當我爺爺作完以上的介紹后,表叔看著地上的眼睛迅速地瞟了一下金鳳,而后點點頭,喉管
里咕嚕了一聲什么,表示打了招呼。我覺得那是個讓人尷尬而拘謹的場面。我奶奶這時叫我
上廚房里去幫忙,我才發現廚房里準備了好多菜,那表示金鳳和她爸要留下來吃飯。就很不
情愿起來。
后面的事情我記不得了。只記得有一天爺爺從外面帶回來兩只鴿子,我高興地跳著要去抱,
卻被爺爺一把攔住,說那是給表叔買的。讓我想起,的確是我表叔最先要買鴿子的,要了多
少回都沒同意。這回是我爺爺親自買回來要給表叔,那定是表叔生日或是表叔做了什么露臉
的事了。于是,我問個不停,但什么答復也沒得到,表叔就回來了。他接過鴿子雖沒有我那
么高興,但也表示了一些喜悅。
過后金鳳又上我家來了幾趟,我從不給她好臉色。似乎也沒看到表叔有什么熱情,只是表現
得很有禮貌,說話很少。有一天我聽見爺爺對表叔吼道:
“你如果不能像我一樣,只準備著去死,就得聽我的。嗯?你做不到吧?嗯?和我一起到大
山里去,找棵大松樹?隨時準備一根結實的繩子?你做得到嗎?做不到。那就這么定了!
直到我家里在準備辦喜事這樣的忙碌時,我才感到大事不好了?晌疫是不敢去與我表叔說
起這樣的問題,在我腦子里是覺得自己做了要讓他宰了我的事情,根本就不要指望他能原諒
我。所以我只遠遠地看著他痛苦,而不知應如何去幫他。而他也再沒有找我幫他做什么事了。
我就試著到靜靜的家門口去轉,希望能從門里或窗口上看到她,好找機會對她笑一下,以便
表示我原諒了她。可我一直都沒看到她的影子。是不是靜靜上別處去了?不在家?
有一天,我終于忍不住了,就到她家側門上去敲。開門出來的是靜靜她媽,我愣了一下問:
“靜靜在家嗎?馬驪阿姨。”
“哦,她不在家。”
“她上哪兒去了?好多天都沒見她!蔽曳浅<鼻械貑栔。
“一個月前她到她姨媽那兒去了。你有什么事嗎?我可以幫你轉達!膘o靜她媽說話也是慢悠
悠的。
“唔,沒……沒什么事!蔽矣行┗艁y起來,就隨便找了一個借口,說話也不流利地補充說:
“哦,是書的事,對,是書的事。”
“要我怎么對她說?”
“唔……,不,不用。等她回來我自己給她就行。謝謝馬驪阿姨!
說著,腳在向后退,接著轉身跑開了。跑出多遠我聽到她說了一聲再見。

我非常沮喪地跑回了家。后悔沒有問她何時回來。
終是在我表叔舉行婚禮時也沒見到靜靜。而我表叔對我爺爺安排的這一切,一點也沒有讓我
看出他進行過反抗。除了他不再松開的眉頭和比以前更少了許多話語外,與過去沒什么區別。
我開始有些瞧不起他了,故意在他和金鳳面前表示著我的不滿,如裝飯時有意只給他們裝一
點點,且一支手遞過去,當他們還沒接住時就將手松了,“乒乓”打一桌;要不就是將他換下
來要洗的衣服扣子給剪了……。總之,我的惡作劇花樣翻新。
但我發現,表叔原本對武斗和大字報什么的不感興趣,這會兒他變得狂熱了。有一天,他帶
回來一把“沖鋒槍”。是真的。掛在了他房間的門背后。對面王家的孩子們羨慕得不得了,圍
在我家門前用討好的笑說著話。當然,對那把槍,我也充滿了好奇。于是,就到他門后面去
看,對槍中部有一個寬寬扁扁的彎把感到稀奇,就伸手去摸。這時他不知從什么地方沖了過
來,“啪、啪、啪”,重重的給了我幾耳光。
我的耳朵和頭都在“嗡……嗡……嗡……”地叫,眼睛里冒著金花。我用手捂著臉,半天哭
叫不出來。我想我是被打懵了。
最后我終于尖聲地大叫了起來。
我爺爺聽到叫聲過來了,我表叔則大聲地教訓著我說:“這槍能隨便玩嗎?里面有子彈的,礦
上因玩槍走火打死好幾個人了!
我爺爺聽罷,對我說:“你還是孩子,不能玩槍,太危險了!彪S后又對我表叔說:“你把槍放
嚴實些,別讓她能拿得到!
而我心里明白,表叔終于尋找到了報復我的機會。但他打得也太重了,幾乎將我的腦袋從肩
膀上打掉了下來。
這以后,我不再注意他。一門心思等著靜靜回來。

當我都等得疲累了時,靜靜家里來了“一封電報”!
那時候“一封電報”象征著事態嚴重而緊急,且一般都是不祥的。馬驪阿姨白天都上班不在
家,電報在郵遞員手里送不出去,那是要收件人簽字的。弄得“那邊”坪里的大人們都跟著
著急。我立刻自告奮勇地對郵遞員說:“你等著,我去她上班的地方叫!
說完,并不等答復,就飛跑起來。
其實路很遠,平?赡艿米甙胄r。那天我也許只用了十來分鐘,我氣喘吁吁地到了被稱作
“三線”的工作場地。那是一個巨大的煤場,上面有很多婦女在用肩膀挑運著煤。我大聲地
喊著:“馬驪阿姨在嗎?”
有很多婦女在笑我這么聲嘶力竭。我著急,又喊:“馬驪阿姨,你家里有電報送來了!
煤場的婦女們一剎那間都安靜了下來,接著“電報、電報……!边@樣的話被她們緊張地重復
著。接著就有人喊:“快到后場去叫馬驪,她家有電報呢!
不一會,我看到馬驪阿姨慌慌張張從煤場的另一個方向跑來,臉上、手上、衣服上都是黑乎
乎的,要不是她和靜靜一樣都有著高挑的個子,我都快認不出她了。她跑到我面前問:“沒弄
錯吧?是我家有電報嗎?”
我肯定地點點頭說:“郵遞員在坪里等著的。”
二話沒說,她就朝家的方向跑了起來。我則無論如何也跑不動了,只趕緊著步子朝回走。留
下身后婦女們不祥的議論聲。
等我跑到“那邊”的坪里,只聽見一個悲慘的哭聲在空中回蕩。
一群大大小小的人圍在靜靜家門前。我拼了命地朝里擠,當我到達靜靜家屋里時,看到馬驪
阿姨坐在地上,一手拿著那封電報,一支手枕著頭,靠在一張板凳上渾身顫抖著哭泣。我無
法管住自己,伸手去拿那封電報,展開一看:
“靜出事,速來。她姨”
“出事”、“出事”,這兩個字和著她母親的哭泣讓我有如天要翻滾下來一般。我不知道最后我
是如何回到家里的,又如何在床上躺下來的。聽我奶奶說,我是發燒生病了,幾天都在說“糊
話”。好長時間我都無精打采,也不再尋找書來看。
在以后很長的日子里,都聽“那邊”的大人們議論:靜靜她姨媽在那么遠的海邊,馬驪為何
要讓她女兒去那里住這么長時間?……她姨媽怎么就管不好這么大個姑娘?……。這孩子是
不小心掉海里淹死的……還是有意要自殺的?如果是自殺的,那又是為了什么?……為什么
死時她的嘴里還含著一朵玉蘭花?
一朵玉蘭花?
哪朵玉蘭花……?
那朵玉蘭花的書簽……?
我想表叔和我應該明白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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