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蓓的小說<<你瘋了>>三
[2006-10-1 13:51:14]
母親 父母親,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人。 在我兩歲時,他們就遠(yuǎn)離了我,使我一回憶起自己的童年,心里總是沉甸甸的,像壓了一個 秤砣。 與母親有關(guān)的、最早的記憶是火車。剛開始對火車充滿了好奇與新鮮,人山人海、熙熙攘攘, 窗里窗外走馬燈般的圖景?赡锹L的旅程讓我厭惡,它似乎沒完沒了。 母親就在這個圖景中晃動。后來我知道那是我媽決意要離開我父親的最后一次行動。 下火車到了我爺爺家,能在地上平穩(wěn)地走路讓我無比興奮。我爺爺夸張地做了一個老虎的動 作,笑嘻嘻地迎接我。我則假裝害怕躲到一張八仙桌下去,嘩眾取寵地繞著一條桌腿旋轉(zhuǎn)起 來。 從此……從此爺爺家就是我的家。家里連我一共五個人:有爺爺八十歲的母親,我叫她姥姥, 她則叫我細(xì)伢婆;還有在醫(yī)院里當(dāng)助產(chǎn)士的奶奶;以及幾年后到家里來的我爺爺?shù)拿妹谩?BR>姑奶奶——的兒子,我叫他表叔。他比我大好幾歲,爺爺視他為親生兒子。我父母則沒了蹤 影。 在我?guī)缀跬四赣H的模樣時,爺爺令表叔背著我,到一個很遠(yuǎn)的鄉(xiāng)下去見她。聽我爺爺說, 我媽已被下放農(nóng)村接受勞動改造。我爺爺說這話時有為我媽抱不平的意思: “哼!揚子她媽也被搞去下放,在那鄉(xiāng)下還不給埋沒了! 一路上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跟著爺爺和表叔。一大早先乘一輛長途客車到了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下 了車來,爺爺東打聽西打聽的,問到一個地方,又上一輛車。 那輛車很破、很響、很臟亂。上車的人都有一付挑子,或是籮筐、或是簸箕。他們大聲地相 互說著話,和著汽車的“哄哄哄”發(fā)動機聲、車廂鐵皮相撞的“當(dāng)當(dāng)當(dāng)”聲、輪子與路面與 軸承的“嘰吱嘰吱”磨擦聲,幾乎要使我尖叫起來。表叔則使命地拽著我,不讓我跑動。 樂滋滋不管不顧的鄉(xiāng)人們只是大聲地說著話,我一句也聽不明白。 我爺爺在決定帶我去見媽時,讓我感到他并不是為了我。因為他根本就沒問過我什么,只自 顧自急切地做著去辦一件大事的準(zhǔn)備。吩咐我奶奶為我洗澡,穿上被米湯漿洗得發(fā)硬的干凈 內(nèi)衣,外面套上有背帶的紅裙子。他自己則穿上一身新的藍(lán)色咔嘰布面料的中山裝。褲子專 門燙熨過,有一條很直的刀狀熨痕。臉上刮的很光,頭發(fā)到理發(fā)店里修剪吹洗過。爺爺給我 一付要去炫耀他自己的感覺。 在這嘈雜的車上,他笑逐顏開地與鄉(xiāng)人們說著話。他說話時手舞足蹈的,動作和語氣都很夸 張。表叔一句話不說,專門看管我,使我對他膩煩透了。我爺爺則南腔北調(diào)地用手比劃著與 鄉(xiāng)人們說話,鄉(xiāng)人們露出很尊敬他的表情,也用帶些官腔的土話回他,說著說著他們就都驚 嘆起來。 “哦!哦!張大夫!張大夫。 “認(rèn)識、認(rèn)識。了不得的醫(yī)術(shù),劉二的婆娘死了都救活了;钇兴_呢! 跟著人們的眼睛都轉(zhuǎn)向我,那眼里有敬意、有羨慕和好奇。 “哦!張大夫的女兒。很像、很像! “哦!五歲!這么高!與八歲的羅兒一般! 在湘西那地方,只要過一個鎮(zhèn),那話就聽不懂了。所以要想與外地人溝通就都得帶點官腔, 聽來十分滑稽。我就用手捂著嘴笑。鄉(xiāng)人們看我笑也都笑。 車終于停了下來。有兩個后生先跳下車去,挑子也沒拿,就飛也似地跑了。而后,鄉(xiāng)人們讓 我們先下車,表叔抓緊我的手,跟在爺爺后面。爺爺一邊下車一邊還不停地與他們說話。隨 后,鄉(xiāng)人們叮鈴鐺郎將他們的挑子拿下車來,卻并不急于回家。仍將我們圍在中間,引著我 們朝一條泥土路走去。 路的兩則都有清亮亮的水溝,水緩緩地流,有小尾的魚在里面逆水游著。水溝邊上大片的水 稻田,青悠悠的禾苗有一尺來高。苗間被水泡著的泥里不時地冒出泡來。讓我驚奇不已,就 問:“爺爺、爺爺,那泥里怎會有泡冒出來?” 不等我爺爺回我,熱心的鄉(xiāng)人七嘴八舌地說著,我什么也沒明白。這時有個和我差不多高的 孩子在我身后用較為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對我說:“那里面有很多泥鰍和黃鱔,晚上我們可以抓到 的! 我的興趣立馬高漲起來。將手從表叔手里抽出來,與那孩子平行走著說話,“它們是滑溜溜的, 如何抓得。俊 “你要是留下來不走,就能和我們一起去抓! 他就是人們剛剛說的八歲的羅兒,的確與我一般高。兩條腿有些羅圈,額頭很高,樣子很機 靈。說話時口氣很平等,沒像我街坊比我大些的孩子那樣,老是用教訓(xùn)的口氣對我。這使我 對他產(chǎn)生了好感。 正當(dāng)我和羅兒聊得很火時,羅兒突然打住,朝前面路盡頭的一棵大樹方向一指,說:“張大夫! 看,是你媽。” 人們嘩啦啦地空出路來,讓我們走到前面去。 爺爺看上去有些緊張,他抓緊我的手,附下身來用我從未聽到過的近似于溫柔的聲音對我說: “去,快去,去叫媽! 而我最先看到的是那棵大樹,它奇大無比,樹陰遮住了大半邊天,我認(rèn)識這種樹,它叫銀杏, 只是從沒見過這么高大的。有幾個人正從樹陰中朝我們走來,其中的兩個就是剛剛從車上最 先跳下去的后生。另一個穿著白色短上衣的年輕女子,步態(tài)輕盈、表情急切而又莊重地走在 他們中間。我特別注意到那件白上衣,它是腰間系帶子的那種,我很熟悉的服裝。在我奶奶 工作的醫(yī)院里,我?匆姼叽蠓蛩麄冞@么穿著在手術(shù)室與病房間走來走去。除了這衣服是熟 悉的而外,那衣服里的人我?guī)缀醪徽J(rèn)得。應(yīng)該有兩年多沒見著我媽了,我沒想到我媽竟是這 么年輕和美麗。 爺爺看到我沒有反應(yīng),有些著急地對我說:“那是你媽,你不記得了?去叫媽呀! 我爺爺大概期盼我會如電影里那樣,哭泣著、奔跑著向我媽撲去,嘴里同時喊著“媽,媽……! 可我只感到窘迫、羞澀,對我媽一點也沒有那種親熱的沖動。我媽走近我,并伸出手來牽我。 這支手的感覺與我表叔抓我手的感覺不一樣,我表叔的手是繩索般將我固定起來的,她的手 是試探性的撫摸,我感到她也有些窘迫。這時我聽到她說: “啊,長這么高了! 這話和外人說的一樣,只是語氣與其它人不同,似有很多的感慨、自責(zé)和不安在里面。有些 親情的暖流在我們之間開始涌動,她牽著我的手,漸漸由開始的輕輕到后來緊緊地握著,大 拇指則溫情地在我的手背上來回摩擦。這種動作讓我知道她是愛我的,這與其他人的撫摸不 一樣,我能感覺到。 爺爺在不斷地催我叫媽,而他越是催我,我越是叫不出來。只漲紅著臉,頭低著,兩眼看著 地上。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是那樣的窘迫。爺爺嘮嘮叨叨有些責(zé)備我的話出來,媽則什么 都沒說。只一邊和鄉(xiāng)親們應(yīng)酬著一邊將我和爺爺領(lǐng)進(jìn)一所大房子。 那房子坐北朝南,是白磚徹的,在這鄉(xiāng)下的房子里顯得很高很大。雙開門的門前有八級臺階, 臺階也是白磚徹的,只是沒有墻白,磚縫里有青苔。后來我發(fā)現(xiàn)青苔是這鄉(xiāng)下的特色。四處 陰涼的地方都有青苔,發(fā)出淡淡的清香。房前的坪里有兩棵高大的槐樹,開著一串串的白花, 香氣益人。鄉(xiāng)人們走到這臺階邊上就不再上去,爺爺一個勁地與他們說:“謝謝!再見,再見。” 進(jìn)到大堂里,我聞到一股醫(yī)院里特有的氣味?匆娨恍┢科抗薰藓捅P盤杯杯的在桌子上,靠 墻的柜子都有一個紅色的十字。想必這就是我媽的診所了。 大堂的東西兩側(cè)各有一門,東邊的門開著。朝門里看去,里面有幾張白被白單鋪著的床鋪, 床邊有掛輸液器具的架子,想必這就是病房了。西邊的門關(guān)著,我媽推開門,將我們帶了進(jìn) 去。這房間里有一個雙人床,一個大立柜,兩張木頭沙發(fā),靠窗有一個書桌和椅子,緊挨著 的箱子上有很多書。 我爺爺和媽坐下來不停地說話,表叔木納地看著這一切,有些心不在焉。我則吵著要上廁所, 我媽立刻帶我出到大堂,北面有個門,里面是廚房,穿過廚房是后門,后門外是一個種著蔬 菜和花草的院子,院子的一角有個廁所。我媽推開吱吱作響的門,要幫我脫褲子,我忙說, 我自己會脫。我上了水泥壘砌的毛坑,站在上面等著我媽離去,可我媽始終站在門口看著我, 我很窘,不愿當(dāng)著她的面小便。她眼睛瞪大,眉頭上揚一下,表示一個問號,沒說話。我將 下巴貼緊脖子,夾住撩起來的衣角,兩支手放在褲腰上,但并不往下推慫。我們倆就這樣互 看了幾秒鐘,隨后,我媽一笑,離開那門出去了,并將門輕輕關(guān)上。 就是這一笑,一下子就消除了我與我媽之間的那種陌生感,我感到我又愛上了她。我小便完 了出來,她還站在門口等著我,我走過去,將手塞進(jìn)她溫?zé)岬氖掷铮齽t立刻握緊,另一支 手也伸過來在我的手背上拍一拍。我抬頭朝她笑笑,她也朝我笑笑。 我問她:“我今天可以留在這兒不回去嗎?” “當(dāng)然,你可以在這里住到你開學(xué)!蔽覌尭吲d地說。 到廚房里,我媽從水缸里舀一勺水在臉盆里,給我洗手。她又說:“要上小學(xué)了,你喜歡上學(xué) 嗎?” “喜歡! 其實那時我剛五歲,并不知道上學(xué)是怎么回事,只是覺得與那么多孩子在一起好玩。我們進(jìn) 了東廂房,爺爺和表叔坐木頭椅子上看著我們倆說說笑笑地進(jìn)來,便停止了他們正在說著的 什么。我仍惦著剛才與羅兒關(guān)于抓泥鰍的事情,于是我對爺爺和表叔說: “我可以出去與羅兒玩嗎?” 爺爺看了一眼表叔,表叔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說:“走吧。” 我媽忙說:“不要緊,讓她一個人去與孩子們玩吧! 我看見爺爺如放下了什么擔(dān)子般松了一口氣,說:“在你媽這兒,要聽媽的話,不能調(diào)皮搗蛋。 過些天你就是要上學(xué)的學(xué)生了,到時候你表叔會來接你的。” 我害怕他又會說個沒完,于是說:“我出去玩了! 我媽說:“去吧! 爺爺叮囑著:“別跑遠(yuǎn)了,看找不見回來! 我媽接口說:“沒事,這鄉(xiāng)下安全。” 不等他們說完,我人已經(jīng)跑到了大門外,四處尋找羅兒。這時我知道,在我媽這兒不需要獲 得爺爺和表叔的許可,只要我媽點頭就可以了。這讓我爺爺和表叔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下降了 好大一截。
此行,我爺爺是想說服我父母復(fù)婚,同時,也讓我媽與我建立起母女感情來。 我媽則以為是我父親的意思。其實我父親一直愛著另一個已嫁給了軍官的女人。在與我媽結(jié) 婚以前,他冒著破壞軍婚的危險,與軍官夫人生了一個叫格子的女兒——也就是我同父異母 的姐姐。這些我爺爺都瞞著沒說。一切我家里的秘密都嚴(yán)嚴(yán)實實地瞞著外人,決不許傳出去 的。奶奶說,格子及格子媽是我們家的克星,一切災(zāi)難都源自她們。奶奶還說我父親就是死 在格子媽手上的。 我媽與我爸結(jié)婚后不久,憑著女人的直覺她發(fā)現(xiàn)始終有一個我爸放不下的女人。結(jié)婚也未能 將他自己調(diào)整過來。雖然他們倆都一直努力著。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他不可能對她產(chǎn)生真正的愛之后, 就堅決離開了我爸。帶著我坐了很久的火車,將我安頓到我爺爺家里,她獨自一人去了一個 遠(yuǎn)離我父親的地方工作。 我媽嘆口氣說:“不可能了,傷透了。” 我爺爺十分喜歡這個兒媳婦,說是真正科班的大夫。比我奶奶要有學(xué)問得多。我爺爺一輩子 都崇拜郎中,何況還是正宗的大夫,爺爺滿意得不行。于是,令我父親與我媽結(jié)了婚。 我媽后來對我說,我父親英俊瀟灑,且很聰明。他吹、拉、彈、唱樣樣都能搞一點。在夜總 會的舞池里他是所有女人的白馬王子。一般浮淺的女人很容易就變成蒼蠅一樣地圍著他轉(zhuǎn)。 我媽強調(diào)說,他是那種來者不拒的人,將情播撒得四處都是,在自己心里卻從不保存情和愛。 這是我媽私下里給我爸下的結(jié)論。 我奶奶常背著爺爺說,造孽!從小慣的,以為寶貝著就有出息了,看看怎樣?!看看怎樣?! 造孽喲。 我從不了解我父親,他在離爺爺家很遠(yuǎn)的一座城市里工作,總共與我在一起的時間也不超過 三年。而且還大多是在我沒有記憶的年齡里。只在我奶奶的只言片語中聽到他正在進(jìn)行著的 或已經(jīng)發(fā)生了的什么,都是些讓我不能為之驕傲的事情。如:與某某女人胡搞,又被搞到醫(yī) 院去做人流啦;現(xiàn)在又與一個黃花閨女好上啦,怕是要結(jié)婚羅……。 “父親”一詞對我如同“苦難”一詞差不多。他幾年才回來一次,每回來一次都讓我十分地 痛苦。 有一次他回來一見我就說,土頭土腦的。嫌我爺爺奶奶不會打扮我,強行將我拉到理發(fā)店去 將我的辮子剪去,并指揮理發(fā)員給我理出一個時髦的“運動頭”。害得我躲在門背后哭了半天。 在我姥姥死那年,姥姥安葬完后,他才帶著一個女人喜笑顏開地回來了。我爺爺是個孝子, 氣得爺爺將他暴打了一頓。而他卻糟糕地大喊救命。惹得鄰居王家的孩子兩年中對我沒叫過 別的名字,一見我都叫:“救命啦!” 文化大革命時期他有一個叫做“政治扒手”的罪名,我被一群孩子追在屁股后面叫著這個名 字。因為他,我經(jīng)常失去 “揚子” 這個本名。 最讓我受不了的還是整個童年里我三次被逼著去叫一個陌生的女人為媽。 第一個就是格子她媽。她牽著比我大一些的格子,由我父親領(lǐng)到爺爺家來。爺爺對這件事非 常惱火,我看見他幾乎要拿刀子將我父親殺了一樣的憤怒。可我第一次看到我父親流淚,也 是唯一一次看見他求我爺爺,他給爺爺跪下,求爺爺一定要收下她們。那時家里的氣氛緊張 得都要窒息了一般。姥姥看著這一切不說一句話;奶奶則滿臉的卑鄙和嘲諷;爺爺最后在痛 苦和無可奈何中收留下了她們。只有我很高興,有個姐姐與我做伴了。 我父親在這一切安妥后就跟急著去救誰的命似的走了。臨走前,他將格子媽牽到一邊,眼圈 紅紅地說: “你在這里是安全的,那邊的事由我去處理。不要怕,等我回來,我們就可以永遠(yuǎn)在一起了! “你不要去硬頂,如果不行,咱們就等吧?傆幸惶,他會轉(zhuǎn)業(yè)。那時候我就能和他離婚了。” “他現(xiàn)在是軍官了,可以一輩子不轉(zhuǎn)業(yè)的! “……” 父親的聲音聽上去與我印象中的不一樣,這是我唯一一次聽他那么認(rèn)真、那么動情、而且那 么堅定和果斷。就是在我爺爺打他,他喊“救命”時那聲音也顯得有些“玩”的意味。這也 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他眼圈發(fā)紅。看得出我父親并不想走,但他如有天大的事似的——非走不 可。格子媽幾乎哭個不停,眼睛腫得像兩個桃子。格子好像習(xí)慣了這樣的場面,在邊上玩著 她手里的一束絲娟制的玉蘭花。姥姥和奶奶則冷冷地看著,奶奶不時有一些細(xì)微的小動作, 如將嘴角向下撇一撇,表示對這件事情的鄙夷態(tài)度。 那時候表叔還沒有到爺爺家里來,有一個姐姐與我做伴,我很高興。我爺爺要將一切都往好 里做,他說,格子媽只要能跟那當(dāng)兵的離婚,成為揚家的媳婦就要把關(guān)系搞好,便硬逼我叫 她為“媽”。 那時我剛到爺爺家不久,對自己的媽媽還沒有完全忘記,我非常痛苦地叫了她媽。而她看上 去也是那么痛苦,我從沒見她笑過。記憶中好像她的臉是好看的,白凈細(xì)膩,挺直的鼻子極 為敏感,一點點的異味她都會大叫著“臭、臭”。她好像是高挑的個子。不過在我小時候的眼 里所有大人都是高大的。她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動作讓我感到奇怪,只要格子一哭,她就像手上著 了火一般,兩只手不停地甩,然后在身上擦拭。像那手上永遠(yuǎn)有臟東西擦不干凈似的。爺爺、 奶奶和姥姥他們對格子極冷淡。我看到姥姥對我使眼色,那意思是不讓我與她在一起玩,好 像格子身上有什么傳染病似的。奶奶則常常用鼻子哼一聲,脖子像新疆舞里的那種扭脖子動 作,將臉歪向一邊,露出她特有的冷笑。只要奶奶這么一笑,爺爺就火冒八丈。但這些火明 里都是朝著我發(fā)的,我心里明白爺爺并不是在氣我。后來我想,這可能都源自格子的身份— —私生女。使我在小小的心里對這個姐姐生出無限的同情。 記憶中格子媽對格子管教很嚴(yán),接著對我也開始行使她那套神經(jīng)質(zhì)的管教。我一時不能適應(yīng) 就哭,她仍不停地甩手。格子很害怕她甩手,我一哭她就給我找吃的。一次近旁無人,她找 到一個胡蘿卜,沒洗,我好高興。那時沒什么好吃的零食,肚子常常都處于半肌狀態(tài)。我們 倆就你一口我一口地吃了起來。這時格子媽突然在我們身后尖叫起來,嚇得我一彈,胡蘿卜 砸在了格子臉上,格子也尖聲哭叫。 格子媽讓我感到我是在謀殺格子,要是她不及時趕到,格子一定會死在我手里。使我恐懼和 自責(zé)。到現(xiàn)在我也沒明白,她為什么要在我們身后尖叫。像一匹受驚的烈馬那樣的尖叫聲。 到現(xiàn)在我還記憶猶新。 一個月后,格子媽牽著格子走了。格子去了那兒?她是否還能記得我?從此再也沒消息。在 和格子玩的時,我聽格子說,她還有哥哥。也聽爺爺對格子媽說,以后可帶上他一起到家里 來。爺爺有些重男輕女,我獨自這樣猜測。 在一起的時間太短了,而且年齡太小,日子一長,我便忘了她們長什么樣。要現(xiàn)在再見到她 們我定不會認(rèn)識。她們也不一定還能認(rèn)識我。但是格子卻像一根釘子一樣釘在我心上。一想 到她就有一種隱隱的痛。不是劇烈的,是那種折磨人的、讓人不得安生的、發(fā)著嗡嗡嗡響聲 的痛。我和尖尖說好了,從九寨溝回去后我們要去尋找格子。但她們留在我記憶中的東西是 那么少;蛟S從我奶奶那兒還能了解到一些我不曾知道的東西。我常努力去回憶與格子在一 起的所有細(xì)節(jié),可一切都如渾水深處的泥鰍,那么滑溜、那么不可琢磨、不確定、不清晰……。 她們就這么一去不返,無影無蹤。時不時奶奶會說到她們。在奶奶那兒她們是刀槍一樣的武 器或是可以拿出來當(dāng)盾牌子用的盔甲——在她憎恨揚家時和在我爺爺、姥姥想傷害她時,她 就會拿出來使。 為了我父親,爺爺沒少操心。在求我媽復(fù)婚不成后,他自作主張——本地他的一個同事有個 女兒,也在我父親所在的城市里工作,現(xiàn)在離婚獨居——給我父親選了作媳婦。電報將我父 親招回。我父親回來后,雙方見面,女的沒意見,我父親則不表態(tài),只說,現(xiàn)在辦不了手續(xù)。 我爺爺說,回去你們慢慢辦去。先將婚禮舉行了再說——他想讓生米先煮成熟飯——我父親 好像很勉強,但也不堅決反對。 這樣,在我們家的坪里擺了幾十桌酒席,爺爺收了好多彩禮。過后他叨嘮說,這些禮是些債 務(wù),要加倍去還。在那小地方的習(xí)俗里,辦紅白喜事收了禮都作記錄,日期、姓名、數(shù)額……。 到這些人也辦紅白事時就照這記錄上的數(shù)量加些碼再送回去。不可以少于或等于。那是要被 人說的。 記得這時我表叔已經(jīng)到爺爺家里來了。我父親和新娘的洞房設(shè)在我表叔的房里,表叔則住我 和姥姥的房,我被安排挨著奶奶睡。爺爺在房里臨時用木板搭個床,嘰嘰吱吱的。我發(fā)現(xiàn)他 晚上睡不安穩(wěn),不時地起來輕輕拉開門出去,將耳朵伸長了聽聽我父親他們那邊的動靜。有 時他就會心滿意足地回來躺下睡去,有時一個晚上要出去偵察好幾回。 幾天后我父親他們說要出去度蜜月,我爺爺高興得什么似的,又讓奶奶給他們準(zhǔn)備路上吃的, 又為他們備錢。忙得不亦樂乎。 當(dāng)然我又第二次被逼叫媽。這一次,是當(dāng)著我父親,我無論如何也不肯叫。扭頭就要跑開, 被我爺爺揪住,他揚手要打我,我父親攔住說:“爸,隨她吧。我們這次出去后就不回來了, 跟著就去上班。假期不多! ——我爺爺?shù)淖⒁饬Ρ晦D(zhuǎn)走了。 此后,這被要叫的第二個陌生媽的家人找上門來——要討說法——說我父親在蜜月后就消失 的無影無蹤。任他們一再追問,他只說:“又沒有辦結(jié)婚證,那不算的! 幸虧我沒叫她媽,不然她就是我最短命的媽,總共也就只有十來天。 第三個是尖尖她媽,是我父親第二個不愛的妻子。 尖尖媽在文革武斗最厲害時神神秘秘地來到家里,說是躲難。她長的小巧玲瓏,能唱很好聽 的歌。我爺爺又無奈地將事往好里做,逼著我叫她“媽”。 我又非常痛苦地叫了。但她看上去卻沒有格子媽那樣的痛苦和敏感,倒有些大大咧咧。尖尖 只有半歲,她屙了很硬的屎在搖籃里,尖尖媽只撕一點報紙將它拈起來一丟就是,也不給尖 尖擦屁股,自己也不洗手。她常叫我抱著尖尖上外面坪里玩去,自己則在屋里一個人嗑瓜子。 奶奶背后說她是個“邋遢女人”。 沒過幾個月,她又準(zhǔn)備著要走了。我爺爺為她買了幾大包的土特產(chǎn)品,她一點也不嫌多。我 倒是膽心,她又要抱尖尖又要提東西,如何顧得過來。那時我和小尖尖之間已有了些感情, 尖尖不愛哭,一見我就咯咯咯地笑著伸手要我抱。她的離去我真有些難過。我比尖尖大六歲, 與她在一起的幾個月里,我是她的小保姆。沒有其它事情干擾我時,我?guī)缀醵寂c她泡在一起。 對于尖尖媽我有些不放心,覺得她不會好好讓尖尖高興。 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們走了。沒再回過頭。直到前不久我才又與尖尖重逢了。 我奶奶只一個勁地?fù)u頭嘆息,造孽喲!造孽!都是你爸造的孽。奶奶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 守在心中。她不是揚家可以說上話的人,卻是揚家的一部攝像機。她將一切都記錄下來,只 是爺爺從不給她接不上電源的機會。要是插上電,她那里能放映出我們家所有的秘密。 我爺爺一直將她們送上火車,回來說:“又是一個長不了的主。這個畜牲!”
后來聽奶奶說,在尖尖一歲時我父親被關(guān)了起來,原因還是那位他與我媽結(jié)婚前就愛著的格 子媽。格子媽是軍人太太,后來成了軍官太太,是不可能離婚的,否則就叫犯罪。在與尖尖 媽結(jié)婚生了尖尖后,我父親還是不能忘了格子媽。他不信邪,決定以身示法,就不顧一切帶 著格子媽及格子私奔了。那時正值文化大革命的最高潮期,我父親這叫做“頂風(fēng)作案”,撞在 了“三反五反”嚴(yán)打的槍口上。尖尖媽控告我父親和格子媽,罪名很多,“破壞軍婚”、“政治 扒手”、“亂搞男女關(guān)系”……。 這是些了不得的罪名。他們是逃不了的,在全民皆兵的中國,你能躲藏到什么地方去呢?聽 爺爺和奶奶他們私底下談?wù),他們很快被抓捕。格子媽帶著格子被流放了——說是被搞到一 個不能說出地名的地方去監(jiān)視勞動改造。沒人知道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家里人并不探問。我 看得出,爺爺、姥姥他們一點也不關(guān)心她們的死活,甚至巴不得她們就此死得干干凈凈更好。 但對我父親他們則唉聲嘆氣地掛念著。 從他們神神秘秘的只言片語中我知道我父親被關(guān)進(jìn)了監(jiān)獄。自此他再也沒有出來。聽奶奶說 他死于監(jiān)獄內(nèi)亂。也有出獄的人說他是在夜里割腕自殺的。還說他的血很多,足足將一個單 人囚室給淹沒了。
我非常喜歡在我媽那兒呆的日子,沒有姥姥和表叔他們將我管著,可以與羅兒這些鄉(xiāng)里孩子 玩得樂不思蜀。夜里拿個手電筒去田里捉泥鰍、黃鱔,一竹簍一竹簍地往我媽的診所兼往所 里提。白天拿簸箕到小河溝里籬小魚。 我媽經(jīng)常不在家,背一個出診箱,四處都有緊急要她去救助的鄉(xiāng)人。我常被鄉(xiāng)人們搶著到他 們的家里去吃飯,無須等我媽回來做飯。我媽的診所幾乎二十四小時都不關(guān)門,她也不用帶 什么鑰匙之類的東西。我要困了就徑直走進(jìn)去在那張大床上睡覺。 常在我睡得正香時,被我媽輕輕從床上弄起來,放進(jìn)一個盛滿溫水的大木盤里去洗,一洗一 盤泥水。她說: “大姑娘了,要愛衛(wèi)生。不愛衛(wèi)生要生病的,特別是女孩子! 我這時能非常自然且由衷地叫媽了,我說:“媽,為什么女孩子特別要生?” “女孩子是弱的,是要講究衛(wèi)生的,不能像男孩一樣的野。要學(xué)著文雅點! 一邊說著一邊拿些新做的衣裳給我穿上,退后幾步歪著頭左右看看,又說: “你看,你現(xiàn)在是一個漂亮的姑娘了。身上弄了泥一定要極時洗了,上床前一定要洗澡。羅 兒家有熱水,用水壺提一些倒盆子里自己洗,會嗎?” 我不愿讓我媽失望,說:“我會的。” “那好,明天你就自己洗澡了。每天洗完澡后都要換內(nèi)衣內(nèi)褲,知道嗎?” “知道了。” “乖孩子。”說著在我屁股上拍拍,“去吧,去睡覺! 我第一次聽“乖孩子”這幾個字,讓我感到特別的溫暖和親切。在爺爺家里沒有這種益美之 詞。聽得最多的是姥姥的“細(xì)丫婆”和奶奶的“野丫頭”,要不就是表叔的“嗨,小子,給我 過來!”。 這以后每過暑假都到我媽那兒去,我都會乖乖地洗凈自己,然后上床去睡下。后來我長大一 些了,會關(guān)心和體察人了,我發(fā)現(xiàn),夜里我媽常常失眠,能看得出她很憂傷。我很想幫她, 但感到茫然,而且我覺得我是不能使她快樂起來的人。她需要“其他的什么”?這其他的是 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卻妒忌。 她能吹很好聽的洞簫,在她想嘆氣的時候就吹上一曲。窗外的月光穿過槐樹的枝葉,灑在房 間的書桌上,斑斑點點地閃動著。這時候她會坐在桌前,從一個布袋子里將兩尺長的洞簫拿 出來,動作緩慢、憂郁,洞簫在手上橫豎擺弄很長時間,好像拿不定主意要吹還是不要吹似 的。不過,幾乎是每一次,她都會在輕輕地、長長地——聽得出是有意壓住了聲帶不讓發(fā)出 聲來,只有“呼——”的吐出一口氣。然后試著將洞簫的嘴頭放到唇下,再深吸一口氣。似 是將剛剛吐出去的那聲嘆息再吸回來。嘴唇抿緊,一股細(xì)細(xì)的氣流從她嘴里被逼出去,送入 洞簫口——優(yōu)美、圓潤的旋律,從她的手指尖滑了出來。她最愛吹那首“Farewell”(《送別 頌》),她吹得情意綿綿、牽腸掛肚、優(yōu)美而哀傷。 535|1-|61|5-|512|321|2-|535|1·7|61|5-|523|4·7|1-:||67|1-|767|1-|6716|6531|2-…… 這是我憑記憶寫下的簡譜,它肯定與原曲不相乎。但我只要一聽到這首曲子,就會想起我與 我媽在一起的日子。一種情意綿綿的哀傷和牽腸掛肚的思念,總會讓我的心里充滿說不出來 的滋味,讓人想哭。 有一天,我媽在窗前月光下坐了很久,我努力不讓自己睡著,我想再聽她吹那好聽的曲子。 等了很長時間,她并沒伸手去拿那裝洞簫的布袋,而是拿出了筆和紙。我困不住睡著了,待 我一早醒來,她告訴我她寫了一首詩,題目叫《邁開香步》,她讀給我聽: 漸漸消亡的夜,在槐樹上 垂掛下來,拖著長長的粘液 吸附我的衰敗,潛入泥土深處
什么在啪啪發(fā)芽,穿過 石頭、枯木和落葉,拔開 沉重的眼簾,無孔不入地侵占
如侵占一間關(guān)閉百年的廂房 死去的塵埃飛揚,這一刻醒來 坐在圈椅上的舊人起來打拱作揖
穿上棗紅紗襖,邁開香步 撩起回文雕漆一般的風(fēng)和霧 屏風(fēng)后抹胭脂的清晨,濃情蕩漾
那是我第一次認(rèn)真地去聽、去體會一首詩,我不太懂,但我感到母親在變化,變得更加柔美, 變得不再那么憂傷。 這天我媽沒有去出診,她帶我去見了一個人。我們坐公家的拖拉機,到城里再乘汽車到了一 個更大些的地方,下車后我們又坐一輛三輪車,在一個大宅子的門前下來。路上我媽吩咐我 要規(guī)矩些,安靜地坐在別人的家里,不要亂動或亂插嘴說話……。我都一一點頭答應(yīng),心里 想到這是個重要的事,得為我媽出把力。 這一天的記憶格外清晰,那宅子是三進(jìn)三出的,正對大門是一個屏墻,墻上是毛澤東在船上 乘風(fēng)破浪的畫。但還隱隱約約能看到下面有牡丹花與一些藤花線條環(huán)繞在墻的四周。繞過屏 墻,進(jìn)到里面是一個小天井,四處長滿青苔。這里有第二道門,里面是一個大天井,天井正 北面是一個大客廳,兩則便是我媽詩中所寫的那種廂房,東面的廂房開著,但有門簾子擋了, 那門簾是細(xì)細(xì)的竹纖維編織的,上有染色的竹青皮繡出長柄的荷葉,很是雅氣;西面的廂房 則有些敗舊,門窗緊閉,有著灰的蛛網(wǎng)貼掛,看上去已長時間無人開啟。里面的這一切與正 對大門在船上乘風(fēng)破浪的毛澤東顯得有些滑稽。我媽牽著我穿過天井中植物亂七八糟生長的 花臺,進(jìn)到大廳里落座。我不像在鄉(xiāng)下那般從容和自在,動作和聲音都顯得有些拘謹(jǐn),見到 這屋里的人后不免更是緊張。后來我媽說,我一緊張就顯得呆頭呆腦。 我見到的人,是個瘦高的中年男人。他是我媽一個同學(xué)的丈夫,我媽和這位同學(xué)非常要好, 情同姐妹,自參加了他們的婚禮后就再沒有見到他們。這位同學(xué)隨當(dāng)軍人的丈夫調(diào)到另一個 城市里去工作了,就此失去了聯(lián)系。這么多年不見后,我媽也下放到了離這座城市不遠(yuǎn)的農(nóng) 村勞動改造。一天,我媽突然在大街上見到這位同學(xué)的丈夫,他告訴我媽說這位同學(xué)得癌癥 死了。我媽生出無限的感傷和同情,后來凡是節(jié)假日我媽進(jìn)城時都去探望他們。那天是她第 一次帶我去見他們,憑直覺我感到我媽比以前更快樂了。 一個穿便服的瘦高的男人出來迎接我們。他看上去有些哀傷,很儒雅,沒有男人的鋼性。特 別是瞧我媽的眼神里似有女人的細(xì)膩、柔情和憂郁。我一點也沒覺得他是個軍人。我媽用手 摸摸我的頭,對他說: “這就是我女兒!彼拖骂^來對我說:“叫叔叔。” “叔叔好!”我感到這一瞬間我比任何時候都懂事、都從容不迫,居然能不費勁地向一個從未 見過面的陌生人問好。 “哎,你好!彼蛭疑斐鍪謥恚@是要和我握手?還從來沒有一個成年人向我伸出手來握手 的,我看著這只手有些不知所措。我覺得過了很長時間,那只手始終等在那兒,然后那只手 很干脆地直接伸向我垂在褲縫邊的手,將它抓起來甩了甩。我的臉一定漲紅得象一塊孫悟空 的屁股。這時我看見一個比我大些的男孩從側(cè)門里出來,瞧見了這尷尬的局面,但看不出他 有要笑話我的意思。 “張阿姨好!”那男孩一邊問好一邊手里端了一盤水果朝我走來。 “木頭好!”我媽也向他問好,并伸手在他的頭上親切地拍拍,又說:“去把身上的衣服換了, 還有,你從學(xué)校里將被子床單拿回來了嗎?” “拿回來了,我已經(jīng)泡在水里了! 這時我看見木頭身上的衣服的確很臟,四處都是墨水什么的。我接過他遞來的水果盤,看見 那蘋果上也有墨跡。這時聽見我媽說: “木頭,這是我給說過的妹妹。”我媽也看見了蘋果上的墨跡,她對木頭說:“你帶妹妹去井 邊打水,洗手洗蘋果。” 木頭臉上沒有什么表情,我感到他有些木訥,他帶著我到天井的一角,那里有一個圓形的青 石砌成的水井,上面蓋著一個木頭板子做成的蓋子,他揭開蓋子,提起井邊的一個小木桶, 桶柄上有一根很長的棕繩,他將桶丟進(jìn)井里,放繩下去,一下、兩下、三下……,仍未聽見 桶與水面的撞擊聲,我伸頭一看,井很深,探一點點頭都看不到底,我就趴到井上去看,木 頭立即伸出一支手將我的肩膀抓緊著說: “別這樣,掉下去就起不來了。井很深的。” “你掉下去過?”我吃驚地睜大眼睛問他。 “沒有!彼欀碱^回答我,表情像一個小大人。 “我才不會掉下去呢! 我伸直了脖子,頭偏向一邊,下巴抬起來對他說。他聽了將皺起的眉頭向上揚了揚,嘴角朝 兩則收收,看不出是什么意思,似有些不以為然。他提上來一小桶水,立刻慎重其事地將井 蓋蓋好。我們在桶里將蘋果洗了,手洗了,他并不將臟水倒掉,就對我說: “你喜歡畫畫嗎?上我房間去,我給你鋪紙! “我不知道怎么畫!蔽矣行┖闷,腳就跟著他朝他的房間走去,剛走幾步,我又回過頭來將 那桶臟水倒了。他吃驚地看著我做完這些,逐帶我進(jìn)入廳堂邊上的那個房間。 那房間里有一張床在靠里邊的墻根邊擺放著,門邊有一排大木架子,上有一些書刊報紙及一 疊疊的紙,正中間有一張比書桌大些的條桌,上面鋪著布毯子,布毯子上墨跡斑斑,角上有 一個蓋著的墨盤,盤邊有一個小架子上有大大小小的毛筆六支。木頭從大架子上抽出一張紙 鋪在桌上,打開墨盤,指著那筆說: “你自己選筆,畫吧! 我看著這一切,對他搖了搖頭說:“我只在我外公那兒用鉛筆學(xué)畫畫,不會用毛筆畫。你畫吧, 我看你畫! 于是,我站到桌子的另一邊去,看著他。他先拿一支最大號的毛筆,在一個有缺口的破碗里 汲飽了水,在碗邊刮刮,再到墨盤里沾點墨,在盤沿上再刮刮,伸手在紙上面懸了兩秒鐘, 眼睛盯住紙,然后下筆,幾彎幾點后,他擱下大號的筆,換成一支小號的筆,又沾墨水刮刮, 在剛剛幾彎幾點的墨跡上鉤線,沒出一分鐘,我看見一只蝦子出現(xiàn)在紙上。我覺得奇妙無比, 大叫:“呀!是一只蝦! 他并不抬頭看我,繼續(xù)畫下去,不一會蝦子進(jìn)了盤子,盤子邊上有幾個高腳酒杯,一張紙上 滿滿當(dāng)當(dāng),裝下了一頓豐盛的酒席。我驚喜得張大嘴,站在桌邊傻瓜似得看著他,在這之前 我只見我外公給人畫過像,他主要是給死人畫靈牌像,用的是鉛筆和炭筆。木頭用毛筆畫完 了他的畫,擱下筆,像個老頭似地對我說: “你要是喜歡,就送給你。” 我當(dāng)然喜歡,我像寶貝似地收藏起來。他則說:“這有什么好寶貝的,那些蝦要是真的就好了, 我最愛吃蝦。可我總共才吃過兩只蝦子! 說著,我看見他吞著口水,眼睛露出饑餓的貪食狀。我覺著他很滑稽,沒見過想吃蝦到了如 此程度的人。不過想想那時也真是,從沒吃飽過似的,別說蝦,就是一般充饑的紅薯等都是 稀罕物。但從此我愛上了繪畫。鉛筆、圓珠筆、粉筆、石頭等拿著就在紙上、布上、墻上、 桌子上四處畫。 這是小時候讓我最難忘的一天。 聽我奶奶說那瘦高而優(yōu)傷的男人后來成了我繼父。這以后我只見過繼父一次,就是在次年的 那個暑假,表叔送我到我媽那兒去時,發(fā)現(xiàn)繼父已和我媽住在一起了,木頭不在那老宅子里 住,我沒再見到他。我和表叔只呆了一天,因為我表叔見到他們就在背后給我做鬼臉,雖然 我始終沒明白他做的鬼臉表示的是什么意思。但這使我感到很不自在,再也沒有原先單獨與 我媽在一起時的那種幸福和親切感了。我第二天就鬧著要回爺爺家,誰知這一走就再也沒見 著我媽了。 聽我奶奶說,鄉(xiāng)人們都愛惜著大夫,沒讓我媽下過田。那一方的百姓對我媽廣為傳頌,后來 縣醫(yī)院里缺有經(jīng)驗的大夫,不得已將我媽調(diào)過去當(dāng)婦產(chǎn)科的“主刀”。醫(yī)院里的人說,自打張 大夫來了,婦產(chǎn)科的死亡率大大的降低。所以,我媽在縣醫(yī)院里平安地工作了很多年。要不 是我繼父,或許她仍然不會有什么變故。 我奶奶說繼父是從部隊上下來的,由于與我媽結(jié)婚,他也被下放農(nóng)村去接受勞動改造。我媽 家里的成份不好,他一個軍人要與她結(jié)婚那就是劃不清階級界線。自然就被罰——下放勞動 改造。繼父搬去與我媽一起住時,鄉(xiāng)人們也愛惜著他,不分配太累的活讓他干。但聽說繼父 是個閑不住的人,他利用空閑時間讀了很多農(nóng)業(yè)科學(xué)技術(shù)方面的書,就在鄉(xiāng)下搭建起一間溫 室,帶著幾個青年人做起農(nóng)作物科學(xué)試驗來。什么水稻雜交、果樹嫁接、家禽配種、動物飼 料人工科學(xué)營養(yǎng)配方……,一年下來,搞得雞肥豬壯、樹大果甜……。 這還得了,一傳十、十傳百,消失傳到縣革委會。我媽和繼父成了不好好接受改造還繼續(xù)傳 播反動學(xué)術(shù)的典型,被分別關(guān)押,并批斗、游街等,據(jù)說是受盡了凌辱。關(guān)押期間,我媽死 了。 據(jù)說有一天我媽被紅衛(wèi)兵押著,到原先那幾進(jìn)幾出的大宅子里去搜集繼父的罪狀,我媽跳入 了那口水井。就是木頭打水洗蘋果的那口水井,我立即想到木頭對我說的那井深得人一掉下 去就休想爬出來。 但最后死亡通知書上卻說是從一個很高的樓上跳下來摔死的。他們不告訴我,是她自己跳下 來的還是被人推下來的。也不讓我看她摔成了什么樣子。但我總覺得她是被人推下去的。以 后好些時候我都想著我媽最后躺在地上時會是什么樣子。我想我準(zhǔn)是瘋了,不停地問人們, 我媽是摔在水泥地上還是泥土地上?這樣我就能推論出她將摔成什么樣子。那時候沒有誰會 對這一類事情負(fù)責(zé),并解答我的問題。最后我只有想象她是摔在泥土地上,我更愿意是這種 結(jié)果。因為這樣她會更完整一些,只會讓泥地上留下一個人形的凹槽,不會是血肉模糊什么 的。這讓我覺著不那么難受。聽我奶奶說死前她說了,要鄉(xiāng)人們將她葬在村頭上那棵巨大的 銀杏樹下。就是我第一次見我媽時所看到的那棵。 鄉(xiāng)人們照她的要求將她埋在了銀杏樹下。 當(dāng)時,我剛上初中,聽到這個消息,眼前一片漆黑。唯有這顆銀杏樹在黑色的背景前像浮雕 一樣凸現(xiàn)著。
揚子與苛多 “苛多,你說我媽是自殺的還是被殺的?如果是自殺,她為什么要選擇跳樓,而不是氰化鉀 或氯丙嗪?她為什么不等著見上我一面,并和我說上一句話什么的,她就這么死了。” 說到這兒,揚子已淚流滿臉?炼嘤o她擦拭,被她用手擋開,自己拿了手絹將臉拭干。頭 和身子扭轉(zhuǎn)過去,對著墻壁。 “她有選擇嗎?她無法從容不迫地選擇死的方式和時間,在那樣的非常時期! “可是她干嗎要選擇跳樓呢?那會把自己弄得一塌胡涂! 苛多想安慰揚子,他說:“過去了的事情就不要再去探究。我父親也在文革中死了。他是怎么 死的,我從沒去問過。我不想知道,知道了也沒什么用。你能怎么樣?一個人在他的愛、尊 嚴(yán)、自由均被剝奪后,選擇死是避免讓肉體繼續(xù)承受痛苦、讓精神承受折磨的最好方式! 揚子對母親的死有些憤滿,她感到母親又一次遺棄了她。她說:“我知道,我在我母親的生命 中并不重要。但她也不能用死來逃避艱難的生,這是怯懦的表現(xiàn)。” “是嗎?試想她勇敢,勇敢地忍受這一切。但目的是什么?等待他們將愛、尊嚴(yán)、自由還給 她的那一刻嗎?當(dāng)你終于要回了本該屬于你的東西,你將它們珍藏起來,拿著刀槍、張著鐵 牙,守護它們。這便是勇者或是日本忍者一樣的偉人?” 揚子從床上坐了起來,眼睛看著苛多說:“是的,我想要她為了我成為這樣的偉人。等待時間 將她侵蝕成一捧泥土,并告訴我們這泥土是價值不菲的重金屬?梢栽诮ǚ繒r摻和在建材里, 蓋在屋子頂上;可以撒放在花盆中,培育出一盤漂亮的花草來……。這就是忍受的目的! “忍受和放棄的意義因人而異,它們沒有可比性。你母親選擇了放棄,不能說她就是怯懦。 當(dāng)她認(rèn)為生沒有了意義時,死就有了意義! “這話我在哪本書里看到過。” “是的,我也是從哪本書里撿來的?梢杂脕戆参磕銌?”苛多強笑了起來,用舌頭舔了舔 嘴唇,他故意轉(zhuǎn)換話題,說:“嘿嘿,我也喜歡吃蝦。小時候父親逼著我學(xué)畫畫時就只有蝦畫 得又好又快,其它什么也畫不好。我父親說我是木頭腦袋,也常叫我木頭! 揚子看著苛多,他喉節(jié)上下涌動著咽下一口唾液。薄薄的嘴唇干得翻起一層白色的皮。眼睛 里有一抹淡黃的光射出來,照在她的身上,她頓時感到了溫暖。從那些寒冷的記憶中緩了過 來。但這時一陣虛脫般的困乏向她襲來,她說: “苛多,我好累。你也累了,你得去喝點水,你的嘴唇很干! “快躺下,說了這么長時間的話,你早該累了! 苛多站在床邊,深情地看著這個與他一樣有著不幸童年的姑娘。他覺得揚子與其他人不一樣, 有一股不曾有過的親情在他的心里涌動。他似乎感到他孤獨的靈魂找到了一處居所。 苛多望了望揚子,將被子幫她掖掖好。這時他看到輸液瓶里的藥液將要滴完,苛多起身前往 護士辦公室。
漸漸地,揚子能下地走路了?炼嘞烖S的臉又有了健康的色彩。尖尖將錢寄來了。他們準(zhǔn)備 等尖尖到達(dá)后就結(jié)帳出院,一起繼續(xù)進(jìn)九寨溝去完成他們的作業(yè)。 苛多扶著揚子在院子里練習(xí)走路,天黑了下來。揚子說: “我們回病房吧,好嗎?” 苛多表現(xiàn)得有些不安,不像往?偸菨凉唤^地說著話。揚子已習(xí)慣了聽苛多帶著很多書面 語的說話聲,對今天的沉默她預(yù)感到有重大的事情要發(fā)生,她有些緊張,更多的是害怕。她 聽尖尖說過,美院的人對愛情都不特別認(rèn)真,在性問題上更是隨便。尖尖就隨便得讓她目瞪 口呆。尖尖說,你不能有真愛的,真愛了你就必定受傷,且會傷到骨髓,終身不得痊愈。所 以,尖尖從不認(rèn)真對待愛和性。有一次她對揚子說,她的性伙伴足有一打之多,每周都更換。 隨遇而安、及時行樂似是尖尖的活法。尖尖還說,苛多的女友比她的男友還多。 揚子可消受不起這些,她把愛看作是對一顆心的寄存。她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她給人不 容侵犯的拒絕感。頑強外表下其實有一顆十分脆弱的心,極易受傷。所以,她遲遲不敢去愛。 “揚子,我想說……,”苛多今天顯得嘴拙,少許他接著說:“從沒有一個女人讓我感到安全 和需要負(fù)出責(zé)任。而你……! “別。別對我說責(zé)任兩字!睋P子立即打斷他的話,她從自己父親身上看到了男人的責(zé)任。所 以她最害怕聽男人說到責(zé)任這兩個字。她的反應(yīng)是過敏的,語速比平時也快了一些。她也感 到了自己的過敏,于是她改用緩和一些的語調(diào)說: “苛多,我真的累了。從沒有這么疲乏過。真的,我們回病房吧。” 苛多一下子被卡在了那里,似有一根魚刺在他不注意時突然卡進(jìn)了他的咽喉。疼痛直逼他的 心臟。半晌,苛多才緩過勁來,他喃喃地說:“好的,回病房吧! 于是,他扶著揚子慢慢朝病房走去。他最后仍掙扎著說:“是啊,你流了太多的血,得要很長 時間才能恢復(fù)呢! 苛多呢喃著,他又一次感到了他童年時那些疼痛在尖銳地鉆進(jìn)他的體內(nèi)。他自己的?來自揚 子的?他不知道。之后如有一座山那樣巨大的沉默降落下來——籠罩著他們?炼嗖豢爸刎(fù), 使他有些失語。
幾天后,尖尖洋溢著她青春的朝氣,跳進(jìn)了病房。 “嗨,老姐!好了嗎?” “噢,尖尖,你終于回來了! 苛多和揚子都如釋重負(fù)般,等著尖尖來將籠罩他們的沉默驅(qū)逐。苛多的語言功能恢復(fù)了,一 切似又變得輕松愉快起來,他們歡天喜地繼續(xù)九寨溝的旅行。但實際上氣氛已經(jīng)變了,不但 他們自己能感到,就連玩世不恭的尖尖也感到了空氣中流動著赭石色的痛苦和折磨人的邊緣 話語。尖尖問: “呵!伙計們,出什么事了?” “沒什么。” 揚子不愿意尖尖當(dāng)著苛多這樣大呼小叫的,就用一種結(jié)束語般的聲調(diào)回答尖尖。尖尖知趣地 不再探究下去。 在這樣的空氣里又過了幾天,他們來到一個叫做樹陣海子的水邊,各自找好自已的角度,拿 出家什來寫生。揚子與尖尖坐在一起,苛多則遠(yuǎn)遠(yuǎn)地在海子的另一邊。尖尖終于忍不住了, 問: “老姐,你們之間發(fā)生了一點什么事吧?別把我當(dāng)傻子了! “唉,其實真沒有什么?炼噙真是一個好陪護,我應(yīng)該感謝他才是! “他可能不僅是一個好陪護,老姐。我看他是真愛上你了! “尖尖,別亂說。你們這些藝術(shù)學(xué)院的油子,什么時候拿愛當(dāng)真了?不過是內(nèi)分泌旺盛期的 動物行為! “不過苛多有些不同,我從沒見他這樣過! “他怎樣了?” 尖尖停下手中的畫筆,拿出一管青蓮顏料往調(diào)色板上劑,一整支都快擠完了,調(diào)色板上堆成 了一個小山。揚子看看眼前的景色,根本使不上這么些青蓮,她伸手止住尖尖擠顏料的手。 說: “你怎么了?他有什么不同?” 尖尖沉寧片刻,用她少有的嚴(yán)肅口氣說: “老姐,你知道嗎?苛多的血型和我們的血型一樣。” 尖尖頓了頓,揚子用充滿疑問和驚奇的眼睛看著尖尖。尖尖沒有理會揚子的眼睛,又說: “你那天因失血休克時,醫(yī)院血庫的人回鄉(xiāng)下休假去了。你需要輸血急救,我和苛多就都做 了血檢,并與你的血做了交叉試驗。我們的血都能與你的血相溶合。本來完全可以用我的血, 作為你的妹妹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但苛多非要用他的血不可。我感到他想讓自己的血流入你的 體內(nèi),想成為你的一個部份。我就成全了他。當(dāng)然我也犟不過他。醫(yī)生最后在他身上抽了三 百毫升的血輸?shù)搅四愕纳砩。這樣你就脫離了危險! 尖尖在說這些的時候,眼睛看著遠(yuǎn)處的一棵樹。畫筆在那堆青蓮的油畫顏料里沾沾,伸手在 她跟前的畫布上勾勒出一棵正在脫皮的柏樺樹桿的輪廓線。這棵柏樺樹上沒有樹冠下沒有樹 根,畫面上只出現(xiàn)這么一節(jié)樹桿。從那些層層剝落的樹皮下露出一只只凹凸不平的眼睛似的 瘡疤。揚子屏住呼吸,等著尖尖將話說完。尖尖則忘了自己正在說著的話似的。全部精力都 放在那棵樹桿上。她接著從行囊里拿出辛白、中黃等顏料管,往調(diào)色板上狠命地擠。揚子伸 出手將尖尖的手握住。尖尖愣了一下,她將顏料管神經(jīng)質(zhì)地丟在了草叢中。隨即她突然歇斯 底里般大笑起來,緊接著好像有口水嗆住了她似的一陣劇烈的咳嗽。她彎下腰去,蹲在地上。 等她清理完自己的喉嚨后,她還接著笑。半晌,她終于不笑了,抬眼看揚子,揚子的眼睛里 蓄滿了淚水。透過淚水,揚子看著尖尖,她努力控制著自己,不讓淚水滴下來。尖尖臉上因 笑而痙攣的肌肉放松下來,低頭沉思著,同時手上把玩著那支中號的排筆。片刻,她搖了搖 她的頭,又讓她慣有的解潮似的笑掛上臉膛。她將手上沾滿顏料的筆用紙擦拭干凈,然后收 住笑容,認(rèn)真地說: “老姐,我感覺他是拿自己的生命在愛你。我說的是真話,你應(yīng)該相信我。他從沒有像現(xiàn)在 這樣失常過。而且,我也從沒見他將痛苦這樣寫在臉上! 揚子將視線從尖尖身上移開,轉(zhuǎn)身面向海子。她看著樹木從清亮的水中生長出來,樹樁 上的青苔與樹枝上的葉片一深一淺的綠著,倒影在土黃色的水底石上,經(jīng)過水的推動,它們 看起來如手牽手牽手在奔跑的兄妹。陽光在樹間流竄,使色彩隨時發(fā)生一些微妙的變化。海 子的邊沿如狗啃過大餅,缺缺牙牙的。岸上是淺淺的天然草坪,偶有一些大圓石頭和低矮灌 木零零落落的撒在四周。 揚子從尖尖身邊站起來,沿著海子邊上的小徑朝苛多走去。 苛多在一塊石頭上坐著,面前的畫布上還是一片空白。身邊足有一包煙那么多的煙蒂,手指 間正夾著另一支煙,用嘴狠命地吸。揚子在石頭邊站住,她看了一會兒苛多,苛多并沒有發(fā) 現(xiàn)她已來到身邊。她彎腰將落在苛多腳邊的一支筆撿起來,遞給他。這時,苛多一驚。轉(zhuǎn)身 看著揚子,從揚子手中接過筆,臉上露出笑容,但那笑有些疆硬。隨后他立起身來,從包袱 里拿出一件衣服,折得方方正正鋪在石頭上,說: “你別太累,還要些時間才能復(fù)原呢。在這兒先坐一會兒,好嗎?” 揚子順從地坐下。她不知道怎樣改變他們之間空氣中流動著的這些赭石色的痛苦,如何使他 們原先所有的那種輕松談話的氣氛恢復(fù)這來。她試著問: “苛多,你還有什么你熟悉的親人嗎?我的親人們都死了,家里還剩下奶奶。但我好像從沒 有深愛過她,在她那里保留了我們家的一些秘密。你家里有秘密嗎?” 苛多顯得緊張,聲音有些發(fā)顫: “揚子,我沒有太多的親人。父親的老家在江蘇,我從沒有去過,父親也從不讓我與他的家 人有任何聯(lián)系。他也守著一個秘密,一個不讓我知道的秘密。我曾想尋找我媽和妹妹,可我 父親肯定地說她們死于車禍……! 苛多搓著自己的手,隨后一支手叉在腰上另一支手的指頭放進(jìn)嘴里去咬,將指尖上的一點刺 皮咬下來,吐掉。接著又說:“我小學(xué)四年級,還在寄宿學(xué)校時,曾有過一對老人來看我,他 們說是我的外公外婆! 揚子十分欣慰地說:“啊,又多了一對親人! “是啊,他們來看了我。我從他們臉上看到了母親的影子,我母親很像外婆。他們帶我上街 買了一雙球鞋,我高興極了。那是我過得最愉快的一個周末。” 苛多說到這兒,臉上有一瞬間的幸福閃過。隨后他將頭低了下去,眼睛看著腳下的一株草, 他伸手將草拔下來,放進(jìn)嘴里去咬。當(dāng)他再抬起頭來,揚子看到苛多滿臉的傷感。他又說: “他們走的時候說了,以后會常來看我。但就此消失了,再也沒來過。每個周末我都站在校 門口,隔著鐵欄柵看外面過往的老人,想從他們臉上辨認(rèn)出外公外婆來。時間長了,我就不 記得他們長什么樣兒,看到所有的人都覺得是又覺得都不是。后來我見有點象我媽的人,老 的我就叫奶奶,年輕點的我就叫媽媽! 揚子聽到這兒,眼淚流了出來。她伸手握住了苛多的手,她能感到苛多的手有些顫抖?炼 頓了頓,又說: “我害怕失去親人的感覺。在我的一生中,親情是那樣的稀罕。有時我感到我是一個沒有來 源的生命! “啊,原來是這樣! 揚子在心里這樣感嘆著?炼鄬⑹謴膿P子手中抽出來,在衣兜里拿出煙和打火機,點燃抽上。 又說: “后來學(xué)校老師將這事跟我爸說了。我被狠狠地教訓(xùn)了一頓。他說我母親一家人都死了,不 準(zhǔn)我再想他們。我問是怎么死的,他再次肯定說是車禍——車上的人都死了。他還拿出一張 報紙來,上面刊登著一起重大的交通事故。死亡人數(shù)達(dá)四十多人,而且無一生還者。他說這 里面就包括我媽一家人。” 苛多頓了頓后又說:“小時候的記憶中,我父親每次從部隊回來探親,他們都在吵架。父親的 臉充滿著憤怒和悲傷,母親的眼睛里也總是憂郁地掛著委屈的眼淚。我想我父親準(zhǔn)是因為恨 我媽才這么說,所以我不相信我父親說的——她們都死了! 苛多將他剛點燃沒抽幾口的那支煙扔在腳下,用腳踩滅。揚子從苛多的畫囊里找出一個塑料 袋,將地上那些煙頭撿進(jìn)袋中。這時苛多又說: “也許你早聽尖尖說過,說我有過很多女人。是的,但沒有一個女人在我心里產(chǎn)生過真情。 我非常害怕結(jié)婚,害怕失去親人的感覺。” 揚子想,她也有外公外婆,也失去了他們,失去了很多親人。人似乎是在失去中長大的。但 我們是否應(yīng)該在失去中去力求獲得些什么呢?揚子讓苛多與她一起坐在石頭上,她問:“我也 失去了我的外公外婆,想聽聽我外公外婆的故事嗎?” “當(dāng)然。”
外公外婆 我有一個外公、兩個外婆。 這得先從我媽說起。我媽出生在一個貧苦的小鎮(zhèn)人家,有一個姐姐,比她大三歲。當(dāng)她兩歲 時父親就因肺結(jié)核病死了。我親外婆是個很堅強的人,一個人帶著她們姐妹倆靠給人幫傭艱 難地生存著。 到我媽三歲時,六歲的姐姐也開始出現(xiàn)她父親肺病的癥狀,而且越來越嚴(yán)重。我親外婆被這 樣的事情擊垮了。 那時候的肺病就如現(xiàn)在的艾滋病一樣,上醫(yī)院治療也是白費,花錢治不好,還因為傳染性強, 人都躲她們遠(yuǎn)遠(yuǎn)的。我親外婆將家里所有能換錢的東西都拿出去換了。最后到了吃了上頓沒 有下頓的地步,我親外婆悲天蒼地哭喊著:“老天爺呀,我的命怎么這樣苦呀?你就不能幫幫 我嗎?” 那個年月誰也幫不了誰,兵荒馬亂、民不聊生。到窮途末路了,我親外婆總不能眼睜睜地看 著自己的女兒就這么餓死呀。我親外婆心如刀絞般,將我媽拉過來在身邊坐下,用一雙粗糙 的手去梳理她的頭發(fā),我親外婆將臉上的淚水摸下來,接著打扮她,淚水浸濕了她的小辮子。 我親外婆找人寫了一個小紙條,上面是我媽的出生年月、生庚八字。然后將奄奄一息的大女 兒背在背上,牽著她,來到了集貿(mào)市場。 我親外婆將一塊花布頭巾攤開在地上,吩咐她在那塊頭巾上跪下。她們從早上一直跪到傍晚, 仍沒有一個人對她們表示過興趣。她們餓的天昏地暗,幾乎要絕望時,一對穿著皮毛大衣的 中年夫妻,停在了她們的面前。男的一副慈善的樣子,摸了摸我媽的頭和她梳得很光滑的小 辮子,問:“你幾歲了?” 她驚惶失措地回頭看自己的母親,不知母親為何不停地哭泣,也不知為何讓她長跪在地上, 更不知她是否該回答這個陌生人的問話。我親外婆立刻代她回答了那人:“先生,她已經(jīng)三歲 了。” 說著雙手顫抖著將那張寫了字的小紙條遞了過去。那男的接過去仔細(xì)地看著。 那女的則是一副刁蠻、尖刻的模樣,用手將我媽的臉抬起來放到她的眼前去瞧和聞。我親外 婆只是哭。那女人最后將她從地上牽起來,要她來回走了幾步,問我親外婆:“你打算要換多 少?” “這是我的親閨女。只要……你們對閨女好,你們就看著給吧! 那女的回頭對那男的點點頭,那男的就從隨身攜帶的口袋里用一個竹筒子打出一升米來,倒 在我媽剛剛跪著的頭巾上。接著男的又要打第二升時,那女的一把將他制止,然后回頭對我 親外婆說:“我們這就將她帶走了。” 說著,牽上她的手要走。這時她終于明白了,這是要讓她離開她的母親。她拼著命地哭喊和 掙扎,不要跟他們走。我親外婆這時也從地上站立起來,前去擁抱她。母女倆抱頭痛哭。母 親嘴里硬咽著說:“閨女呀,去吧,這下你不會挨餓了! “媽呀,我不要吃飯,我不離開你。我只喝點水總可以吧?”她以為我親外婆因為她老叫餓 在生她氣。 那女的在一旁不耐煩起來,對站在一旁跟著流淚的丈夫說:“你去把她抱上,走吧! 丈夫說:“好的,那……這點米是不是就給她們! 女的什么也沒說,從他手里將米袋一把搶過去,轉(zhuǎn)身走了。 男的愣在那兒,這時我親外婆將我媽推到他的腳邊說:“先生,你是好人。你抱上她走吧。她 晚上愛踢被子,天冷時就會著涼。其它,她都很乖,不會讓你煩的。” “唉唉,那就對不住呢。我抱她走了!闭f著,將又哭又鬧的她抱起來,轉(zhuǎn)身走去。 她從那男人的肩頭上朝著我親外婆喊:“媽媽、媽媽……” 我親外婆背著她姐姐在后面跟了幾步,嘴里喃喃地喊著:“菩薩保佑你,孩子啊,菩薩保佑你! 她漸漸地要看不到我親外婆了,她恐慌地哭泣著。這時,抱著她的男人突然又轉(zhuǎn)回身去,回 到我親外婆的跟前,問:“嫂子,留下你的姓名。往后,孩子大了,我讓她去找你! “我叫王木姬! “王木姬、王木姬……,這名我記住了! 說著人已遠(yuǎn)去。 那一對穿皮毛大衣的中年夫妻,就是后來我常叫著的外公外婆。 那時候穿皮毛大衣的人都是頂頂有錢的人。其實,一些小市民為著不讓人看出生活窘困,借 錢也要買些毛皮衣服來,在重要的場合穿上。 我外公是法學(xué)院畢業(yè)的人,在市府衙門里當(dāng)差(這就是反動政府的爪牙,為此我媽流放農(nóng)村), 每月薪水還不錯。前妻死了,留下一個十多歲的孩子。在過了大半年鰥夫的日子后,取了我 外婆續(xù)弦。 可我外婆不會生孩子,經(jīng)過幾年的努力過后,他們放棄了自己生孩子的決定,這樣就出現(xiàn)了 上面所看到的那一幕。 我外婆原本是個尼姑,至于她為什么當(dāng)尼姑又為什么還俗我不知道。這些問題是禁忌,不容 我這樣的孩子去探問。就是我媽也從未知道過。只有一些習(xí)性讓我這樣無知的孩子去猜想。 如每逢十五、初一什么的她便齋戒一天,那天我也跟著只有豆腐、白菜、蘿卜之類的菜吃。 她房里梳裝臺上永遠(yuǎn)有菩薩香燭,每天清晨早起要在臺前跪著念一個多時辰的“經(jīng)”,對我只 是如蚊蠅一般的“嗡嗡”聲,擾得我早晨睡不好覺。 我媽從不說外婆一個字的是或不是,在我外婆死時的葬禮上,她哭著叫了一聲:“媽,你走好。” 我感到我媽并不愛她,我就從未愛過我外婆。當(dāng)然,我和她接觸的時間不多,只是十二歲前 的暑假里,由我表叔在放學(xué)后送我過去,再在開學(xué)時將我接回來。 印象中我外婆是那種非常冷的人,對誰都沒有過好感和憐憫。從她嘴里我從來聽到的話都是 在責(zé)備某個人和批評某件事。特別說道某某人使某某人生下了不要臉的私生孩子時,她臉上 的表情能擰下五斤米醋來。她說道“私生子”這幾個字時總要拿眼睛瞟我一下,好像我也是 私生子。但我心里明白她是在暗射格子。為此我更恨她。這與“佛”的博愛似乎離得很遠(yuǎn)。 也使我想到她莫不是被妮姑庵開除的吧。 后來,在我長大考勤入醫(yī)學(xué)院讀了醫(yī)書后,我琢磨著是因為她身體里缺少雌性激素這樣讓人 溫柔和慈祥的體液,從而也導(dǎo)致她沒有生育能力、沒有母性這個緣故。 她的“潔癖”特別讓我受不了,使我的假期常常過得十分不愉快。比如:每天早晚兩次趕著 我到河里去洗澡,我怕流動著的河水,不愿往深里走,只站在岸邊淺的地方。她就拼命地用 一個木勺將水往我身上澆,早晨的河水很涼,常常讓我冷得嘴唇發(fā)青。還用很粗糙的“茶枯” (用油茶子榨過油后的渣做的一種去污的東西),在我身上擦拭,疼得我叫喚她也不會住手。 我想我的恐水癥就是這樣得了的。 還有一次,我受到她非常嚴(yán)厲的責(zé)罵,那是因為我靠在她的床邊梳頭,有幾根頭發(fā)掉在她的 床單上。我從沒想過這是一個有多么了不得的錯誤。她用她有很尖很長指甲的手指,捏起那 幾根頭發(fā),足足有半天的時間,她為這事尖聲地責(zé)罵我。那表情和語言就如那是一些最最丑 惡的糞土,使我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堆可惡的糞土。 不過,她再怎么生氣,也不會動手打我。但這些責(zé)罵比打我還讓我刻骨銘心。 此事過后,我媽讓我表叔接我回了爺爺奶奶家。直到幾年后我外婆去世時,才又一次去了她 那讓我不愉快的房間。 那天我專門去看了那張床,看是否有頭發(fā)之類的東西留在那張床單上。使我幸災(zāi)樂禍的是, 那張平日里光整無物的床上,堆滿了“奠帳”、鞭炮、紙屑,重要的是還有一根長長的頭發(fā), 不是我的,一根長長的頭發(fā)!哈!我笑了起來。表叔看見我笑,給了我一巴掌。這一巴掌使 我哭了。外公還以為我在為外婆哭,過來安慰我。從此我十分記恨我表叔,我認(rèn)為他無權(quán)打 我。特別是在他將他的情人靜靜拋棄后,我視他為糞土。將我外婆對我的感覺全部轉(zhuǎn)移到他 身上。 我外公是非常慈善的人,雖然我和他呆在一起的時間不長,可我非常愛他并由衷地尊敬 他。特別是當(dāng)他鋪開宣紙在上面寫字時,我感到他是個了不得的人。這時我便會忙不疊疊地 在邊上為他磨墨,弄得滿手滿臉的黑汁他也不說我,只悄悄地帶我到水盆里去洗凈。他這樣 做時,讓我感到他也是怕我外婆的。 他是我們那個地方不可多得的書法家,他的毛筆字經(jīng)常有很多人候著要。我外婆則向那些不 給報酬的人做臉做色。 文革期間,我外公外婆自然是“地、富、壞、右”一類的人,我媽則是“地、富、反、壞、 右”的徒子徒孫,他們受了一些什么罪我不得而知。但我曉得我外公不再上班了,梳裝臺上 的菩薩等也不見了,家里吃齋的日子卻比過去時多了許多。外公外婆都沒有了多語和笑臉, 家里的氣氛更是陰沉。唯有我外公帶我散步時,指著那些建筑物上巨大的字說:“那是我的字! 說這話時,我外公不再那么愁眉苦臉。而我卻奇怪那么大的字他是如何爬上去寫的。他告訴 我,他只是寫在紙上,由一些工人在上面去放大它們。我還是不明白。面對我的刨根問底, 他總是很有耐心。但這次他卻對我說,不再有人請他寫字了,所以我也沒有必要非弄明白不 可。 后來我外公靠給人畫像來養(yǎng)家糊口。那時候照相館放大像片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所以一般都 是畫像。特別是哪家死人了,就都到我外公這兒來,給很少一點錢,讓他畫一張十六開紙或 八開紙那么大的炭筆素像。當(dāng)我外婆不在時,他就故意在一張紙上亂畫幾筆,表示那是畫錯 了的廢紙,和著一支B2的鉛筆一起拿給我,讓我在紙的背面也跟著畫。我會為此在我外公的 臉上親他一下,而他也會回報我一個吻。我也想幾筆畫出一只蝦來,象木頭那樣,但我從來 沒有成功過。我想那一定得饞餓得兩眼冒著金星才有可能幾筆就畫出個活靈活現(xiàn)的蝦來。 在我外婆病重住在我媽工作的那個縣醫(yī)院時,她覺著自己活不過出院的時日。于是吩咐我外 公去一趟他們一竹筒子米換了我媽的地方,找生我媽的母親王木姬,來與她見面,她要向她 說最后的話。 我外公很費了一番周折,才將我親外婆找到,接了來。 在與我媽相認(rèn)時,她們抱頭痛哭。但我媽似乎是不太記得什么了。她沒親外婆哭得那么長久, 也沒親外婆哭得那么傷心,還沒有那么多的話說。 外公等她們哭訴一陣過后,就提議讓親外婆到醫(yī)院里去最后見見我外婆。說:“最后你們見個 臉,好了了她的一個心愿”。 我親外婆一聽要見我外婆,就氣不打一處地說:“我不要見她,她就是死了化成骨灰我也能認(rèn) 得她。” 說著又傷心地哭了起來。 話說我親外婆挖心掏肺地望著自己的女兒,被人一竹筒子米換走了。步履蹣跚地背著大女兒 回到破敗的家里。從頭巾里顫抖著抓了一把米,煮了些稀飯,先舀一碗起來,去喂食餓得皮 包骨的大女兒,想這一竹筒米能將這女兒救活。剩下一些米湯再加一些谷糠繼續(xù)煮來自己吃。 女兒看著稍有些起色時,那一竹筒子米便沒有了。這樣不到一個星期,我媽的這個姐姐(我 沒見過面的大姨)就連餓帶病地死了。 這時我親外婆就想起那穿毛皮大衣的女人,不肯多給一升米的情景來。于是,她將所有的恨 都?xì)w結(jié)到我外婆的身上。這會兒她就哭訴著說:“這是一個多么狠心腸的女人哪!我的一個女 兒就換了那么一竹筒子米,連多給一竹筒子她都不肯!不然我那大閨女也不會死去。害得 我孤苦玲叮一輩子,沒一個親人! 我們就都跟著流淚。 通過她的哭訴,我們知道她自失去兩個女兒后,被一家善良的人家請去當(dāng)保姆,幫那家人帶 孩子。她便將她所有的愛都給了這家人的孩子。 這孩子長大后成了當(dāng)?shù)氐牡匚瘯洠將她當(dāng)母親一樣對待,又讓她成了他孩子的奶奶。使 她幸福了不少?伤f,她從未忘了自己兩個苦命的女兒,一輩子都在思念她們,并悄悄地 為她們流淚。 我外公就對她說,我外婆就是想請她來認(rèn)自己的女兒,讓她以后可以享到她女兒的福,并要 向她求得原諒。 我親外婆一句也聽不進(jìn)去,只被她自己的痛苦弄得渾身不停地顫動。 直到我外婆落氣,她們也沒有見上一面。親外婆最后也沒享到我媽的福,第二年我媽就被關(guān) 押起來后死了。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到親外婆。 在我外婆去世后不久,我媽將外公接來與自己住一起,因為外公開始犯糊涂了,生活不能自 理。我媽說他是患了老年性癡呆癥,這病目前是無法治療的。 他常把人認(rèn)錯,張冠李戴的。最后連酒瓶子上的字他也不認(rèn)了,但他能聞到酒味。對酒的愛 好在他的晚年成了他唯一的明白事。 我媽為了不讓他喝醉,就將酒藏了起來。為著找酒他常乘著家里沒人時弄得家里跟“走了日 本反”一樣,所有的東西都舞動著變了位置。 一次他找到了兩瓶500毫升95%的醫(yī)用酒精,那是我媽用在病人消毒上的。他這時只信任自 己的鼻子,對于上面寫著的字已是不再注意。他把這酒精當(dāng)高級酒喝了起來,嘴里還不停地 贊美著:“好酒,好酒。” 到我發(fā)現(xiàn)時,兩個瓶子已是空了。而他則醉醺醺地唱著他年輕時候的歌。我大驚失色地對他 說:“外公、外公,不得了了,你喝了我媽放在柜子里的酒精了。這會毒死人的! 我外公自從他糊涂以后,對誰的話他都不信?傉J(rèn)為一切人都是騙子。自然也就不把我的話 放在心上,只顧在自己的往事中。 我媽看著他無耐地?fù)u搖頭,就請幾個人要將他弄到醫(yī)院里輸液,誰知他拼命地反抗,說我媽 想要謀害他。最后只有作罷,將他捆綁在家里的床上,弄了輸液器在家里來給他打點滴。對 此他記恨起我媽來。 一天,他拉肚子了。在他腦子里出現(xiàn)的是我媽在他的飯菜里放毒藥的情境。于是,那些還沒 糊涂完的、年青時學(xué)的和干的事情就發(fā)揮了作用。根據(jù)他所學(xué)的專業(yè),根據(jù)他在法院工作多 年所知的程序,將一個非常真實可信的、女兒謀害父親的狀子遞到了中級人民法院。 據(jù)說,那狀子寫得只完美,勝過了當(dāng)?shù)刈钆Fさ臋z察院主控官。 從殺人的動機——他有幾千塊的銀元,藏在某某地方,被我媽發(fā)現(xiàn)了,并要挖地三尺去偷了 他的。被他強行阻止后,心懷不滿。故起邪念要殺了他再去偷他的銀元。 到如何屢次下毒,包括那次酒精事件未果等,本次如何利用她的醫(yī)學(xué)知識對他實施如歐洲人 毒死拿破侖那樣的手段,用慢性毒殺的方法對待他。 其時間、地點、物證及他每次被毒后的癥狀……,無不一一列舉得清清楚楚。文筆極其優(yōu)美、 流暢,敘述極其干凈、簡練,思路極其清晰、邏輯,故事極其逼真、可信……,讓看了的人 無不覺得我媽已是罪大惡極、十惡不赦。 這樣我媽就在一天傍晚被抓進(jìn)了監(jiān)獄,還不告知被捕的罪名。讓我媽去反省和自投羅網(wǎng)。 自然不久后就發(fā)現(xiàn)是一場鬧劇,把我媽放了回來。 這之后,我媽再也不敢將我外公留在身邊,加之她那時可能已準(zhǔn)備與繼父結(jié)婚,就交由外公 前妻生的兒子去照看。每月付些錢給那兒子。 不久,我外公誰也不認(rèn)得了。記得最后一次與我媽去看他,他對我說:“你回去告訴你的女兒, 是我從細(xì)細(xì)的時候?qū)⑺龓Т蟮摹=兴齺砜纯次摇!?BR>“外公,你說的是我媽吧。她就在這兒,她專門來看您老了! 可他眼睛都不抬一下,只自顧自地嘟啷著什么。我媽則眼睛紅紅的,聲音有些哽咽,說:“爸, 您怎么樣?還好吧?想吃點什么?” 說著將帶來的糕點等都一一遞到他手上。他看看說:“哦,是些我愛吃的東西。你怎么知道我 愛吃這些?” 同樣并不抬頭看我媽,只在那堆東西里找找,又說:“怎么沒有酒哇?” 我媽沒有回答他,只到外面去端了水來,為他擦洗身上的污垢。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外公臟得 如街頭的流浪漢。 他是非常愛整潔的人,如今對自己變成了垃圾也全然不知。我有些責(zé)備地拿眼睛去看我舅舅, 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自己也并不比外公潔凈多少,同樣的蒼老和木訥。 整個世界對我外公來說都是陌生的,不久后他就安靜地離開了這個陌生的世界。是在我媽死 的同一年,只比我媽約早幾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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