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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蓓的小說<<你瘋了>> 一

[2006-10-1 13:58:22]



·程小蓓·
                          〈〈 你瘋了!〉〉
一、我
當你看這本書時,我已躺進向往已久的墳墓。
嘿!你不會像我奶奶哭我姥姥那樣,長聲長調地哭吧?……噢——哦,那太娘娘腔了!太戲劇
化了!苛多。我要告訴你的是,這并不意味我已死。只不過是換了一種活的形態。我們之間
雖然沒有了一目了然的交流方式,如:互懂的語言和表情。但我不認為我們就再也找不到其
它方法來向對方傾訴衷腸。不是還有一種可笑的說法叫……嗯,對,叫——活在彼此心里。
是的,這話聽起來有些裝瘋迷竅。但問題是我腦子里這會兒就只冒出這句話,沒想到別的。
我的墳墓在揚子江邊溫帶地區的一個大山里。周圍風景極好——我開始抒情了——樹木都高
大,沒有病蟲害。各種植物都無爭地生長著,顯出各自的長處:
葉片漂亮的,在光影中不停地閃亮;
莖桿粗壯的,挺拔地升向天空;
開著花兒的,四處招搖撞騙般引來蝶和蛾;
結著果子的,咳咳喘喘地弓著腰,訴說枝條的勞累……。
瞧,那棵爺爺崇拜的迎賓松,正是毛澤東背后的那一棵,伸著長長的胳膊,端莊而殷勤。準
是代表爺爺在歡迎我。
那些香樟樹,哪一棵是姥姥呢?葉片都如此光潔,霜雪也無法沾染。
但我還沒找到銀杏樹、玉蘭花樹……,我媽的銀杏樹、靜靜的玉蘭花……。
那片白樺林一定是你,苛多。如列維坦的白樺林,如西伯利亞的白樺林,紫藤沿著樹桿爬滿
了枝條。樹林的后面有一堵殘缺的斷墻,想象不出它曾是一座供人居住的房屋或是一處供死
人安息的墓碑牌坊?我跨過斷墻,撥開紫藤,從白色的樹桿上撕下一張透明的樹皮,將它鋪
平,在上面寫一首詩給你:

     紫藤
 
我到那里去尋你,苛多
看見你的T恤再次涌動浪中
我哭泣,揚子江的黃濤帶你遠去

一切該沉淀的都已靠岸
滾落崖下的眼睛不再眺望
白樺樹已將手臂伸向死亡深處

能乞求什么在此歌唱
穿過多云的時間到達暮年
紫藤在陽光下蛛網一樣爬滿墻

寫完了,我像姥姥教我的那樣,點上三燭香,再將它當錢紙燒了,你就能收到它。
我自己挖墓穴。挖一鏟看一眼這美景,對自己以后要長存的地方充滿了愛意。泥土的香味是
棕色的,而植物的芳菲讓我遠離死亡的陳舊。我是在新鮮的、艷麗的、再生前的激情中干著
眼前我要做的一切。什么也阻擋不住我,甚至你,苛多。當然,我知道你并不會阻擋我,你
會認為這是最最值得我們所要去做的事情。
哈哈——,抒情完畢。沒讓你覺得惡心吧?實際上我沒跟你開玩笑。我是當真的,我是說,
我真的在開始為自己挖墓。
說實話,我將自己搞得一塌糊涂。我不得不承認。

自打我從監獄里出來后,再沒見能使我寬心的事物。連時間都變得有毒。陽光則像無孔不入
的間諜,刺探我靈魂的衰敗。我憎恨我在人間活著的每一寸時光,它,早已把我掏空。
我常常搞不清楚自己睡在什么地方,是在監獄的通鋪上?或是上苑村自己的家里?睡夢中,
我常常夢見自己在努力控制夢境,不能夢見下雨,不能夢見房屋倒塌,更不能夢見沒有門的
斗室……不能……。夢中一旦出現此類景象,我總是立即命令自己轉夢到陽光明媚、稻豐谷
壯、樹滿果碩……。
一個能控制夢的人是了不起的。只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醒著還是睡著?終日稀里糊涂,隔著
次品玻璃窗看世界似的,什么都變了形。從監獄回來已經很久,我仍然不管何時躺在床上都
不敢大動作地翻身,怕打著左右上下的囚人。看到任何一個漂亮姑娘從我眼前招搖過市——
我姐姐格子除外,雖然她也很漂亮——我都覺得她是癮君子,同時也是販賣海洛因的毒品販
子——皇后芭蘿。終有一天她將像皇后芭蘿一樣成為牢頭獄霸,對我進行控制。她說,嘿!
誰打屁了……?——她漂亮的眼睛在十五平米的號子里一掃,總不免會路過我的身子,那樣
我就如被坦克的履帶碾過一般——我操你祖宗八代!——八代以上才安全。她怒吼著,我把
你的屁眼兒拿鐵絲絞起來!——我的痔瘡立刻出血——我把你的爛腸爛肚從肚臍眼里拉出來!
她歇斯底里地咆哮,掛……掛在鐵絲網上曬成肉干!——我的肚子立刻絞痛——誰?誰?
嗯……?皇后芭蘿的前尖后圓的眼睛快要從她睫毛很長、眼裂很大、上面雙折、下面光潔的
眼皮里像子彈一樣射出來了。最后所有囚都粉身碎骨——就因為這個沒人敢承認的屁。
后來回家了,我仍努力控制自己的肚子與肛門,不讓它們有任何產生氣體的可能。就是產生
了氣體也能讓腸胃再將它們給吃回去。
大多數時候我也知道是在上苑自己的家里,可又明明聽見看守的竹片抽打皮肉的聲音,以及
死囚的腳鐐叮當聲。要使自己真正醒來,我必須對自己大吼一聲:“嗨——呀——!”弄得一
家人都神經兮兮的。
每次電話響起,我都不敢接,讓木頭接聽。自己則在一邊尖起耳朵聽是否又是一個噩耗。如
果是一個打錯了電話的陌生人,我會三天睡不安穩。一定是又一個要加害于我的人在探尋我
的下落。哦!去你媽的!我為什么就不能放松一下自己?讓自己活的快樂點呢?啊?——噢!
天啦——真要命。我拿自己沒辦法。真的,我拿我自己一點辦法也沒有。
上苑村的房子是秘密的,它不由我的名字注冊。房產證上寫著冷霜的名;汽車的行車證上寫
著汪國精的名;村委會外來人口登記本上用了蔣浩的簽名;計劃生育辦公室要簽一份不準生
孩子的合同則盜用了孫文波的名;電話也是從林木那兒遷移過來的;一張沈睿的過期身份證
時時放在兜里——外省身份證在北京是要倒霉的,逮住了就得去采石場勞動一個月后再遣送
回外省。有警察查證件什么的,就將沈睿拿出來抵擋一下。
你當然不知道他們是誰。苛多,那是你失蹤過后我認識的人。他們都用自己的生命——不是
別人的生命——真誠地活著。和眼前這些植物一樣,是桃樹它不會開出杏花來;是栗子樹它
不會掛核桃的果。并且八輩子前——必須是八輩子前,不然他們會受我連累,跟著挨皇后芭
蘿的咒罵——他們與我是同宗的兄弟姐妹。只是天命不太好,生來就長得瘦小,還一身大大
小小的毛病。但命卻給了他們一個敏感的腦袋,對一切來自外部的刺激都會痛得跳起來(冷
霜則痛得在北大宿舍里打滾——他好像永遠都在北大讀書似的,讀了快一輩子了)。有些痛他
們寫成了詩,在詩里痛。或許這樣他們的肉體會痛得少一些。但蔣浩說,蔣浩是誰?一個長
著大胡子的小家伙,寫詩的。蔣浩說,痛永遠無法用語言表達。他只有一個地方可以安頓自
己,那就是到鄉下——他莫不是想來與我們做鄰居——當一個農民。那是他的自然狀態、他
的身份。是啊,語言所不能觸及的東西太多。我們的繪畫,我們的音樂又能觸及到多深呢?
但藝術家們仍然孜孜不倦為此努力。這或許是他們心房里進進出出的血液、肺里一呼一吸的
氧。
當然,沈睿和孫文波不會承認自己長得弱小。特別是沈睿,她剛剛在美國拿到了博士學位,
不容易啊!在經歷了那么多年的風風雨雨后,她變得異常地堅韌和自信。我看到她在互連網
上與人談到女性寫作時鏗鏘地說:

我們第一眼看到一個人,我們的第一印象恐怕就是這個人是男還是女。在作品分析和寫作中
是否可以忽略性別呢?如果作品是由人寫的,人是有性別的,故意忽視性別,只有幾個可能。
一個是沒有意識到,真誠地沒有意識到,有些麻木和遲鈍。二是男性自認為自己的寫作已經
是代表所有的人類了(也代表女人),其實他們對女性的經驗,情感一無所知,他們不想理解
或承認女性經驗的合法性。三,我覺得很多人采取忽視性別的立場,是由二十世紀中國革命
和女權運動的特殊性決定的。二十世紀的女權運動,從反纏足開始,女權運動都是在男性開
明的知識分子的領導和支持下進行的。中國共產黨更是中國婦女"解放"的先鋒。共產黨相信
他們代表了一切被壓迫的人民,包括婦女。當共產黨成為執政黨后,他們不再代表被壓迫的
人,但是他們每天都強調過去被壓迫的人都已經解放了,沒有問題了。婦女被給予政治,社
會權利,但是,執政黨本身的男性立場,取消任何其他聲音--知識分子的聲音,女性聲音,
壓迫了很多知識分子男性。執政黨通過強制強化他們需要的女性的面孔,又在取消女性自己
的聲音同時強化男性化的女性面孔。在這樣的情況下,今天的男性知識分子絕大部分都采取
反女性主義的立場。他們通過反女性主義來反抗、抵抗中國的政治對他們的壓迫。他們看不
清,或自戀自艾拒絕看出女權主義和中國的政治壓迫的不同。他們通過抵抗婦女的問題表達
對自己政治壓迫的不滿。這樣看,女性說自己寫作沒有性別,也可能是對中國的政治的反抗,
也可能是對男性知識分子的屈從,這種人大有人在。
我在閱讀歷史的時候,對二十世紀初男性知識分子支持女性的斗爭很欽佩。一百年過去了,
多么漫長的一百年,中國今日的男性知識分子還不如他們的前輩。令人汗顏。而且他們還都
沾沾自喜的,對他們自己的立場毫無察覺。奇怪。而且覺得自己還英雄一樣。當年梁啟超馬君
武等等都紛紛翻譯介紹約翰·米勒的"論婦女的被壓迫"等等當日的女權主義運動經典(雖然
是男性寫的),今天中國很少有男性站出來支持女性對這個問題的思考,是怎么回事?

對呀!是怎么回事?嗯?男子漢們?啞巴了?給你們機會說點正經的你們不說,平時腮邊打
網調侃的話多得跟大海里的鹽水一樣。
唉,女人,有點想法的女人,就得像我這樣到這兒來尋思著怎樣將墓穴挖漂亮點。當然,我
沒跟沈睿說我要來這里干這事,她要知道了會怎么想呢?我沒時間和機會聽到她對此做出評
判,雖然我很想聽她說點什么。
噢,天哪!土進了我的眼睛。這泥土安的什么心?你得等我合上眼睛后再來親近我呀。你沒
聽說過一句俗語嗎?叫“眼里進不得沙土”。嗨——,跟你說了也白說,我現在的情況沒法與
你交流。等我將這墓挖好了就得天天與你說話,那時候我們是不是就能像親人一樣在一起居
住了呢。
女人總是比男人需求更多的“情”,這是不是女人更容易成為悲劇角色的原因?沈睿,你怎么
看這個問題?她這會兒正在地球的另一邊,在夜晚的睡眠里。而苛多這會兒在哪里?是在白
天還是在夜晚我卻一點也不得而知。
我不是殺人犯。真的,我沒有殺人。苛多,你在哪兒?我老是問這樣的問題,我知道它傻,
但我怎么能忍住不問呢?我曾想安安靜靜、不為人知地活完我的余生——我指的是神所能給
我的所有時間。因此我要求木頭,啊!對這處住所保密,不要告訴任何外人我們搬到哪兒去
了。我以為這樣就可以讓自己從人類消失出去。可是木頭沒辦法做到,在他油畫布背后的落
款處,煞有介事地寫上:“木頭:XX年XX月畫于上苑” 。在他的信里、在他接打電話時都
不斷說著上苑村這個地名,還召來很多危險的客人。
我想我是無處藏身了。
苛多,說到木頭,我有太多的話了,我怎么會讓他成為自己的丈夫?怎么會……?你不會知
道木頭是一個多么糟糕的人。我的老天爺!可以說在人世間你再也找不到比他更邋遢的人了。
真的,我告訴你,你一定得信我。你知道嗎?他從不用屁股去坐椅子,而是用后腰背。你會
問后腰背如何坐?這你就傻了不是,那是半躺著,根本不能說是坐。你看見他這么半躺著的
時候,并不是在閉目養神什么的,而是在挖鼻孔或是在啃指甲。想明白了再豎起身來,直視
畫布。兩支手輪換著拿畫筆——他左右手都能畫。空閑的那支手就使鼻孔中、嘴唇上都沾著
油畫顏料。這還不算,他會將身上所有的污垢——包括毛發——都放進嘴里去讓門牙嚼過。
這真要了我的命。嚼過后是不是吞下去了就不得而知,因為我無法繼續看下去而不讓自己惡
心得吐出來。但我確實沒有見他將嚼過的東西吐出來過。再說他的牙刷,那些白色的毛樁子
里也全是污垢。快成咖啡色了,比別人的鞋刷還臟。嘔,我要吐了。真的,你得相信我,雖然
確實有些夸張。開頭我以為他錯將達利牌顏料管當成牙膏管,將棕黃的油畫顏料擠在了牙刷
上。后來發現不是那么回事,是他從來不將牙刷放水里洗。頭一次刷完,下一次再用都甭往
上面擠牙膏了,接著刷,仍會有泡沫子出來。他的洗臉毛巾也一樣,基本上不放進水里去洗。
打濕后在臉上擦拭完了往鐵絲上一搭,水滴滴答答。到晚上再用時,那毛巾滑膩滑膩的。有
時候他更是干脆不打濕毛巾,到第二天等它干了,不滑膩了,用手將水澆在臉上抹一把,再
用干毛巾一擦。臉上立馬一道道紅血痕。你知道怎么回事嗎?毛巾齒刮的。你想啊,這油膩
的毛巾干了,還不跟鐵刷子一般?!這么著他就干脆不洗臉了。所以人都說他長得黑。那哪
是長得黑呀,是臟得黑。不但臉黑,他所有的用具:枕頭、被頭子、衣領子、袖口子……,
全是黑的。衣服褲子上大面積花花綠綠。他畫油畫不僅是在畫布上畫,也在自己身上畫。我
說那是先在身上打草稿。他說,哪那是打草稿啊,是畫得忘情時不留意貼上去的。嘔,媽的!
真糟糕,我身上也染上了顏料。他就有這么討厭,什么東西拿那兒擱那兒,從不會放回到固
定的地方。讓你路過他經過的地方便也沾染上他的污垢。他那些臟衣服什么的,你要幫他洗
了,他會罵你敗家子,說把東西都給洗爛了。他的眼鏡片子也從不擦拭,透過污跡斑斑的玻
璃鏡片他是如何看清眼前的一切,而不至于將自己撞得一塌胡涂?真讓我尋思了好些年也沒
個結果。這樣的人,對于他時不時口臭你該有心理準備了吧?不!你再怎么準備還是會嚇你
一跳。在一個空間小一些的地方,比如小汽車里,他的嘴張開來呼氣,就如一個污水道口的
蓋子打開了一般。你會懷疑他的腸腸管管與哪個陰溝接通著。真的,這一點也不是夸張,你
得相信我——不是我鼻子過分敏感什么的。與他在一個狹小的空間,不出十分鐘,你就得沼
氣中毒而死。我常常琢磨著他怎么就沒得個“非典”什么的?那樣就讓他戴上口罩或者防毒
面具什么的。我絕對沒瞎說。所以那怕天寒地凍,只要他在車上,我非打開車窗不可,把腦
袋伸出去。我情愿凍死也不愿臭死。你得相信我。——當然,有時候我也不免有點夸大其詞。
這是人之常情,對不對?
不僅如此,木頭還大大例例。從廁所里出來,十有八九那褲門襠都不會拉上。哦,我要倒地
死了。他對什么都是這樣,打開就不會關上。包括水龍頭、顏料管、電腦、各間屋門、他的
衣門襟(后來他干脆從不解開那些扣子,全過鉆進鉆出)。更別說是壇壇罐罐、書柜衣柜什么
的。最要命的是他連冰箱打開了也不關,常常使冰箱的東西變得臭烘烘的。我每天干得最多
的活就是跟在他屁股后面,關上所有他打開的“東西”(除了褲門襠),以及清掃從他身上落
在四處的污垢。我曾經發明了一個隨身攜帶的垃圾袋子,掛在他身上。他對我大吼,說我是
有潔癖的瘋子。他也不想想,一個有潔癖的人與一個邋遢的人相比,到底哪個更讓人惡心?
哪個更像瘋子?真是黑白不分!
我想啊,他是命好——沒人把他丟到牢里去。像他這樣的人,要是進了監獄,非被打死不可。
連尸首都找不見——卟哧——像一縷煙在空氣里,消失得無影無蹤。你知道,那狗雜種——
我表叔——在他干了那些事情之后,在靜靜死了之后,他也像一縷煙——卟哧——這世界壓
根兒就沒存在過這么一個人似的。你要到監獄去問,誰誰誰……某年某月某日被關進了你們
這里,我現在要找他。一張鋼鐵板的臉對你說,你找人?……問誰呢?這里是垃圾場,只有
腐敗的食物和廢棄的水。要找哇,上后面糞坑里——撈去吧。
哦,“撈”——你知道這個字的含義嗎?這字我是從一貫油腔滑調的傅維那兒學來的,他管監
獄叫“局子”,管從局子里往外活動著出牢房叫“撈”。什么?你還記得傅維這小子。是的,
是的,就是那個厚臉皮的傅維。像個跟屁蟲似得跟著你,破壞了我們好些個秘密幽會。這些
年他做生意不成,老婆到是換了三個,還學會了在這個混賬人世間如何混水摸魚。對,他就
是一條泥鰍!沒錯!這詞特配他。他好像什么都老練得不行,但卻常被別人算計。不過,我
還是特別喜歡他,他的幽默雖說沒有原來那么輕松,卻更加讓人回味。這家伙的確是一個聰
明的過了頭的人。他管所有被關進牢房里,想辦法要出來而采取的行動稱為——撈。就像從
池塘里撈蝦那樣撈,他說,當然蝦不是白被撈的,也得使些誘餌不是。這種時候不能吝嗇—
—他特別強調。他還會滑稽地做一個撈的動作——手指頭彎曲著張開成勺狀,弓下身子,腿
叉開,手在褲襠底下從后往前再往上一撈,將手伸到你鼻子底下說,你得奉上黃金一百兩。
我的天,他抓了一個臭屁出來,差點將我熏死。得,總之,你要采取行動——撈!他將撈字
說得怪怪的冗長。他還專門為一個進過局子的伙計寫了一份“專著”。自己得意得不行,以為
寫得如何如何,讀一點給你聽,聽著,我開始讀了:
我要說的這位伙計的主題詞是:局子上空的繞鷹。說一口你永遠猜不到源頭的普通話,后來
又改一口永遠是外地人的本地話,作風干練,我給這位伙計取了一個雅號叫悶膽大,看見他,
我經常會產生錯覺,我覺得他生錯了時代,應該生在革命的紅色歲月,應該是像一個老革命
家,因為他洋溢的激情總有革命的豪情在蕩漾,如果他的腰上別上兩把盒子炮,我一點也不
會感到奇怪,再帶一頂紅軍帽,說把這個滅了,把那個砍了。我真想拎個包,在他身后給他
當秘書,就太爽了,如果再給我點小權,就更好了。
后來他進了局子。為什么給逮進去,他說自己都沒有弄明白,公安局也沒有結論,就是囫圇
了一圈,氣都給氣死了,我說是不是像走夜路,給人黑了一棒。他說,差不多吧。說實話,
他進去了,讓我大大地改變了對局子的看法,以前,或者說是打小就形成的觀念,總覺得壞
人才進局子,但他在我看來,與壞人是譜都不沾的人。后來我相信,局子里關的真的夯實了
的壞人并不多,一念之差,壞了事的人肯定是占了大半。人的想法真的是一念都不能差,人
的每一天,其實都很危險的。以他率直的性格,穿行在心地莫測的種種圈套中,安有不栽水
的道理。
我對他家人說,趕快撈啊。家人說,撈他媽個錘子,錢都撈完了。我一聽——這叫什么生意,
槍打進來,炮打出去,菜錢沒找著,飯錢都沒了。
過了將近一年,他給我寄了一本書,是他自己寫的,說的就是局子里的事,我是一口氣讀完
了這本書。書倒是寫得不錯,但我想這不對呀,這不是種的珠寶長的糞草嗎?坐兩年牢換一
本書,操,出息大了。書就是好得比花還漂亮也不值。我一想起書中所述的故事,簡直令人
發指,一大堆絕望的命運所呈現的場景也不是絕望恐怖這樣的詞匯能夠承載的,人到最無助
時會是什么樣子。比起來,他在里面還算好一點,第一,他沒犯殺頭大罪,第二,以他的智
慧還不至于落到人見人欺的程度,甚至在虎狼規矩的牢中,還小有一點欺負別人的本錢,按
他們的行話說,上霸位坐不上,三霸位還是穩當的;第三,還有一個家讓他牽掛并且家人還
在為他積極想辦法。所以,他看見了世上恐怖的場景,但他撤退的路還沒有被完全堵死。人
在絕望時總會對自己先天的命和后天的運,做出各種猜想和祈愿。我對他的祈愿就是希望他
離局子遠遠的,從此以后不沾不碰。
有件事真讓我感到神奇,他家人居然給最高領導人寫信申述,在大雪飛舞中,開著車,帶頂
搭耳朵帽子,到處上訪,可以呀——一切都變了,一種可怕的美已經誕生。
果然,“撈”的努力沒有白費,半年以后還真給撈出來了,一個串了種的紅色革命家,帶著上
霸位的旋風,掙足了牢頭的面子,又回到了人間。

苛多,怎么樣?你定會說,這是哪兒來的油腔滑調的烏鴉——對,就是烏鴉。本來想說畫眉
鳥的,他還夠不上格呢。我不得不承認,雖說他是烏鴉,但對要積極去“撈”——這樣的問
題到也說到點子上了。在監獄門口你如果只是一再地問為什么,那有可能連你一塊兒關進監
獄。哼!瞧你還是不是人模狗樣的。所以,像木頭這樣的人就得讓他到監獄這樣的煉獄里去
煉煉,不然他一輩子也不知道要想辦法去改改他身上的那些個毛病。
嗨,我給你說這些,真是自己糟踐自己。這么多年我得天天和木頭在一起。——氣瘋了,—
—氣斃了,……死了多少回,我都數不過來了。能想象是怎樣熬過來的?你盡管發揮你的想
象力吧,怎么想都不會過分。什么?我嘮叨,你還沒見過比我更叨嘮的呢。
當然,他還是有優點的。對我他從不撒謊,一幅畫賣了一萬一,他不會說只賣了一萬。雖說
他的畫賣得比我好,但幾乎沒什么人開高價。主要是少了些匠氣。他與上苑其他的畫家不太
一樣,他讀了太多的書,在他的畫里溶入了太多的文化、太多的思想,甚至有太多的理念—
—顯唄!生怕人們說他沒文化。還有過分地寫實以至少了些空靈。他那些人物畫,鼻子是鼻
子,眼睛是眼睛,都對準了位的。人物的表情和背景讓人聯想太多。他干嗎不能像畢加索那
樣錯點位什么的?眼睛里還都有水,滴滴答答,流得畫室里四處濕滑滑的。你要就此給他提
點意見,他則說:
“別人拉下的屎,你吃嗎?我得自己種地,自己收割,打下糧食自己弄出一頓自己的晚餐來,
別人吃了消化不了,還就得我吃。”
哼,那神氣就跟鄉紳瞅著他地里收獲的糧食都變成了黃金一般,兩眼發光。哈,牛著呢。也
就是些臺胞僑胞什么的肯出高價。收錢了,他會請客讓大家伙來吃一頓——我想他實際上只
是找借口好大吃大喝一頓——或給哪個有點希望的小畫家捐點款什么的。資助一些有才華的
學生將學業完成,這些是他樂此不疲的事。說句公道話,他到不太吝嗇,并且熱心腸。就怕
他熱過頭了,產更多的臭氣。弄得我跟9·11后的美國人一樣,天天戴著氧氣臉罩過日子。
不,是SARS流行,滿大街的人全得戴上口罩。哎呀!不能再說他的氣味了,馬上又得吐。
說點愉快的!哈,有了。上次,村里舉辦藝術家工作室開放展,每個畫家出資6000元,用于
廣告和出畫冊。廣告上印著行車線路:天安門正北、皇帝腦門心上四十公里,乘916路公
共汽車轉947路公共汽車——公安局的人會開專車,車頂上閃著刺目的燈光——即到。還
散發了很多請柬。請柬上用中英文標著地形圖、門牌號與畫家名(由于我強烈反對,上面沒
有印我家的門牌號和我們的名字)。有一位沒多少靈氣的美院學生看見了也想參展,他急急忙
忙在村里王老五家租間廂房住下。將畫在屋子里擺開后,站在院門口候著穿梭的參觀者。可
由于他沒有交那6000元錢,廣告上沒有他的名字。請柬上也沒有他畫室的位置圖,畫冊上更
不會有對他的介紹,當然也就沒有一個人光顧他的畫室。最后他坐在王老五家院門口傷心地
哭了起來。房東王老五看見了,跑來找木頭。王老五是村里老書記的兒子,有些霸氣。還在
大門外就吆喝:
“木頭老師,我那院里好不容易有個住客。你怎么就不能照顧著點呢?”
木頭一頭的霧,說:“你讓我照顧什么呀?”
王老五手里拿著一張請柬說:“這上面怎么沒把我那屋給印上去呢?我屋里住著一個小畫家。
你不知道?”
木頭聽了,一邊擦拭著掉在人中那兒的鼻涕一邊笑著說:“我還真不知道。這事不是我在作決
定,是畫村長召集上苑一百多個畫家集資共同舉辦的。而且籌劃了有半年多,怎么都沒聽說
您那屋里有一個畫家呢?”
王老五可不管這些,他蠻橫地說:“甭給我說畫村長,那家伙就知道自個兒畫幾十丈長亂七八
糟的腸管,還都結成疙瘩,這不,得了腸梗阻,最近那腸管開始爆炸了,炸開的地方生出些
鬼模鬼樣的人頭馬臉什么的,這人已走火入魔了。”
“你這說的什么話?那都是一些有機抽象符號,是一種繪畫語言,他用這些來藝術地表現他
的欲望、記錄他的煩惱。怎么到你那兒成了腸梗阻呢?”
哦!我差點暈過去。他說完將粘在手上的鼻涕和著顏料兩支手相互搓搓,搓出細小的條條來,
然后伸直手臂,讓條條從手上自然墜落地上,他說這是“干洗”。王老五將頭甩得跟拔郎鼓似
得,眼睛看著木頭的臉說:
“得,得,得,我就找你。你得給我想辦法,讓人們也上我那屋去看看。有人畫了漂亮的畫,
我不收門票,白給人看還不是好事?嗯,你說是不是!?”
木頭開始揪自己的頭發,他一遇上難事就揪自己頭發——哪天他最好能將整張頭皮都給揪下
來,那才有意思呢。《環球青年》雜志社的林木那天正好在我家,他看上去雖是文弱,但瞅見
這么不講理的人他也不虛——我從不小瞧他。他插嘴說:
“王老五,畫家們在六個月前就每人交了六千元錢發布了這些廣告,你讓人家木頭如何使這
些并不知道你那屋的人上你那屋去呢?”
王老五也覺著自己沒理,他用手撓撓自己的耳朵,并不理會他認為沒多少能耐的瘦弱林木,
仍對著木頭說:
“唉,你也知道,我那破房能有人租也不容易。你就幫幫忙!嗯?”
 這時木頭手捻扯斷的頭發,又那樣伸直手臂,將頭發盡量離身子遠一點的地方落下去(還好,
沒放嘴里去嚼),然后說:
“好了,有辦法。王老五,你去叫你那屋里的小畫家過來一下,咱們在接下去的展覽日里,
讓人們也拐進你那小院里去。林木,你要沒事也幫幫忙。”
林木問:“怎么幫?難道上村委會的廣播里去不斷廣播不成?”
王老五傻乎乎地大聲叫好:“對對對,好好好,就這么辦。廣播。”
林木聽了給木頭一個勁做鬼臉,木頭著急地說:“不不不,那不成。這不破壞了我們這村特有
的安靜祥和氣氛。何況你那屋拐彎抹角的,人們還是走不到你那屋去。我有更好的辦法。”
“什么辦法能讓人們拐到我那屋去?呵,木頭?”
“王老五,你要信得過我,這事就交給我辦,辦完了你就知道了。”
“信得過,信得過。你木頭的為人我知道,上次你家院子里的活沒干好,嘿嘿,嘿嘿……,
你還照樣付了我工錢,說起來還真……有些……對不住。下次,下次有什么你言語一聲,我
一定給你辦好啦。”
木頭朝王老五擺手,王老五立馬點著頭說:“好,好,我不多說了,抓緊時間,我這就去叫那
小畫家上你屋里來。”
說著王老五屁顛顛地走了。木頭回頭上街買了一大包不干膠紙回來,連夜又寫又剪又貼,包
括王老五、王老五媳婦、小畫家、林木等。在木頭的指揮下,小畫家寫、王老五媳婦和林木
剪,做了上百個不干膠紙箭頭。上寫:“XXX——那小畫家的畫實在不怎么樣,所以我連名字
都記不住——畫室”。王老五則拿一把掃炕的小掃帚,到街路上去掃灰塵,木頭拿著寫好了字
的箭頭,王老五掃干凈一處他貼一處。從村頭一直貼到王老五的院門口。我跟在后頭看熱鬧,
木頭什么也不讓我干,說我干不好(小瞧人不是!)。把王老五樂的,畫展完了也不讓撕那箭
頭,只要他在街上看著,還不讓人踩。他自己每天沿著那箭頭來回走五、六趟,見陌生的外
地人就說:
“沿著這箭頭走,就到我家了。嘿嘿……。”
很多外面來參觀的人一看他那農民形象:胖胖墩墩,胡子頭發拉拉茬茬,身上穿著洗白了的
黃色卡嘰布軍上裝,春秋衛生褲下裝,一雙雨膠鞋不管天睛下雨都穿著,身上任何地方都蹭
著白色的面粉、灰色的塵土、黑色的爐灶煙灰,走路提不起腳后跟,一走一刮“喀喀——喀
——”響。人們就納悶兒:“這也是藝術家?敢情上苑藝術家村都是些農民藝術家呀?”
有些認識的人轉到我家里一看木頭,差不太多。只是春秋衛生褲換了花油牛仔褲、黃軍裝換
了花油長衫子。天熱時他赤膊上陣,胸前的毛結著顏料疙瘩、肚皮上也是油花。雨鞋換了臟
拖鞋,連腳趾甲縫隙里都是各色顏料。說穿了他就是油印機上那個油墨滾子。喂!你說誰呢?
叨嘮婆?誰叨嘮……啦?……唔……是有點。可我以前并不這樣。
嗯,說到哪了?哦,那小畫家。小畫家為了感謝木頭,請他到館子里吃了一頓——木頭就是
沖著這個才幫忙的,一說到上那兒去喝一杯他的眼睛就發亮。小畫家最后沒怎么出名,王老
五到是出名了。而王老五又四處說是木頭老師干的,這樣木頭為人憨實這一點傳開了,搞得
村里老少皆知。這些好像還都是真實的,一點不假。的確,木頭常能干出這么些有趣的事來,
讓我樂上好長一段時間。要是沒有這么些讓我寬心的事,我恐怕早就到這兒來挖墓穴了。但
人心隔肚皮,這話幾千年前就被人說爛了,現在說也不過時。誰知道木頭肚皮里的那顆心在
我看不見的時候他在干些什么勾當?你也不知道,苛多。他人皆地獄——這話誰說的?簡直
沒治了!
當然,我也常讓木頭受不了。就說對這處住所,我要求他保密,他太做不到了,就對我大聲
嚷嚷。我則回他,我被關了三年還不夠嗎?我被皇后芭蘿控制了三年——不能打屁、不能哭
泣、不能將喜怒哀樂寫在臉上、不能在蹲毛坑時超過一分鐘、不能有一丁丁點兒的個人隱私、
不能獨自享用一塊帶毛的豬皮、甚至不能讓你的眼珠子胡亂轉……。嗯?你還要我在一個十
多平米的鐵桶里像鳥兒一樣關著嗎?跳不能跳,飛不能飛,連路都不會走?還……還不能打
屁——首先聲明:我從不打屁——是的,不能打屁——這是最關鍵的!啊?我還沒受夠永遠
看不到天空、永遠與幾十號人肉貼肉地擠在一起睡覺的日子嗎?啊?還要每天吃鹽水牛皮菜
下糙米飯嗎?還要小心翼翼地聽候看守的差遣?還要沒日沒夜地組裝一串串節日彩燈,而自
己永無節日嗎?啊?還要在監獄里等著一封永不會送達的信?還要每天去將廁所一寸寸刷洗
得比我們的飯碗還要白凈嗎?還要???……啊?等……等頭頂上那把刀隨時掉下來,將腦
門心戳穿?等著槍聲在我不知道的時候響起?我還得聽那《鐘聲》:

如教堂里的鐘聲,
每天早晨和傍晚如期敲響。
當、當、當,如巨大的
鋼盔,蓋在我們頭上,
再由一只多毛的粗手,握著
一根棒錘,沒命地撞擊。
將我們的耳膜震破,
使我們的腦袋開花。

它不會讓你就此死去,
活著,經受生不如死的體驗,
到人所能承受的最大極限。
你有嘴不可以說話,
你的耳朵只能聽鐘聲一樣巨大的詛咒,
你有鼻子聞不到春天的花香,
你有舌頭只能嘗盡人間苦難,
你的手觸摸到的只有冰冷的鐵。

如教堂里的鐘聲,
每天早晨和傍晚如期敲響。
當、當、當,每回敲十三下,
這是我生命中的劫數,
斐菲草一樣種在我的體內,
逃不了也躲不過。

熬到頭,還被送進安貞醫院用繩索綁了,讓他們在屁股上練習投鏢……射箭?……鉆探?
嗯……?不要歇斯底里?誰?誰歇斯底里啦?把你關進去三天,別說三年,你就知道什么叫
歇斯底里啦。——結果他也不敢保證什么。這不就得了,你都沒什么把握的事,嚷嚷什么!?
看著上苑這美麗的房子和院子,有時候我會心滿意足。但一穿過那長長的巷道,走出大鐵門,
我就不踏實。哎呀,我的老天爺!這真要了我的命。我總要前后看看是否有可疑的人在附近
溜達,腦袋快晃成撥郎鼓了。木頭上南方去逛游那段時間——他常四處晃蕩,旨不定什么時
候晃蕩個淋病、艾滋病、“非典”什么的——我一個人在屋子里住著寫那本囚人說案的書《無
奈》時,就盡量不出門。讓住斜對過那村里的電工以為這房子里沒人。門前的積雪幾個星期
都不會有人的腳印。這樣要有不三不四的人來找我時,他就可以說,她早就不在這兒住了。
但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就說大門外的那堆牛糞吧,農民無端地將它堆在我家院門外,臭得
我更不愛出門了。一日里我想,也好,這牛糞臭是臭,可不也是肥嗎?院子里有三十六棵葡
萄、四棵獼猴桃、兩棵蘋果、三棵棗、五棵櫻桃、五棵梨還有杏樹,這些果樹都饑渴著要這
些肥呢,于是就鏟些進來埋入樹底下的土里。嗨,第二天就有農民站在院外,對著我家門大
聲罵開了:
“偷糞啦呵……,你一個藝術家竟偷起我的糞來咯……!偷也就偷了吧,你總得出個聲啊?”
“有偷東西出聲的?”我在心里回她。
那農民罵了幾天,把我統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怎么就知道那糞少了呢?稱過斤兩的?
她怎么就知道是我呢?她有第三只眼埋在糞里?簡直不可思異!
后來我干脆想像非典時期那樣家家村村都封鎖了,并且用磚將院門封死。這樣,看起來這兒
只是一堵沒有人家的院墻而已。我要出去就搭一梯子,翻墻。或實在要買些吃的、用的等物
品,就打電話請畫村長或孫文波給買一些,在天黑后從外面給我甩進來。可問題是他們倆是
否就是可信的?雖然我將《無奈》的磁盤存了一份在畫村長那兒。哦,你不知道他是誰?呵,
他人不錯,肯幫忙。就是有點小肚雞腸,一幅畫要價四萬元,一點不少。說,這是一種身份,
并不是錢不錢的問題。我想他不會將這交出去給想害我的人,但我沒什么把握。我還對誰有
把握呢?
就說孫文波吧,這人是不是我虛擬的,上苑村有沒有這么個詩人,我不敢確定。不過到是有
個叫這名字的家伙在“北大在線www.beida-online.com”的網上當版主(或叫斑竹)。的確
寫了一些詩,我看過他寫的《上苑短歌集》。苛多,你也可以看看,網上有他的專欄。寫得好
不好,我是沒什么把握,但至少覺得沒像其它那些假模假式的詩,讓我惡心。真的,我不開
玩笑,有些人把詩當作一件禮服來穿,玩很多花樣只是為了炫耀自己多么裝腔作勢。你看了
不惡心的將自己的胃吐出來才怪呢!我決定不再出門后,委托孫文波給我往院子里甩吃的,
但我并不相信他,誰知道他甩進來的東西里會不會有毒?不見得他是個詩人就不會在甩給我
的食物里玩些花樣。我可不樂意讓別人拿我的生命玩什么花樣。這是我自己的事,得讓我親
自來干。我要是食物過敏了,中毒了,死了什么的,你就去找一個叫胡續冬的家伙,他是“北
大在線”的負責人,常到上苑來。這樣公安就可以順藤摸瓜找到孫文波(其實他就住我家隔
壁)。不過那些公安會不會為了我去勞心費神,這我更沒把握。
我對人間的事都沒把握。
在這個世界上,我現在唯獨對植物有把握。它們在春天里綠、在秋天里黃是絕對的,到時候
該結果的結果、該開花的開花也是絕對的。向日葵的種子可以生著吃、炒著吃是有把握的。
這大山里長著上千百種植物更是不在話下。瞧這墓穴對著的那片山林,在這秋天里閃著斑斕
的色彩,層層疊疊,上萬只鳥在期間飛翔穿梭,傍晚時鳥聲一片。苛多,你在畫布上也只能
畫出它的一個局部,而無法全收入框中。


這片山林原本是她家祖先的地產。到她爺爺手上后,給敗了下來。
    這片由她的祖先們占領的土地滿是生靈。這里是它們的樂園。沒有翅膀也能飛——它們
是用思想飛,只要動一動念頭就行。它們甚至能進入你的夢——只要它們想;多大的體積也
沒有重量;它們看得見人類,人類卻看不見它們;它們能與幾萬年前的人見面也能與幾萬年
后的未來人交流——在它們那兒似乎沒有時間;但人類如果沒死就不能與它們交流,楊子是
個例外;用人的想法就會擔心,這樣子它們那里不就會擁擠不堪嗎?錯了,你不能用人的思
維來想它們的問題。它們是可以重疊、交溶、穿插……等等。它們總是在人類的送葬隊伍后
面載歌載舞,并且大聲地取笑那些為失去親人而哭泣的人。
他們輕飄飄地過來,望不到邊的一大群,迎接著后輩。其中一個是她爺爺,爺爺的脖子上拖
著一根長長的繩索,仍是多年前與她陰陽分離時的模樣。揚子見到他有些驚喜,她放下手中
的鏟子,暫停掘墓,想邁步過去與其攀談。卻發現自己沒有了重量。任何一點點力的動作都
要彈跳起來,無法用貫常的控制來穩定自己。
她有些尷尬,作出笑來掩蓋。迎著她爺爺伸出手臂,作擁抱狀。張開嘴:
“爺爺。”
“你殺了格子的母親嗎?只有你能殺了格子的母親。”
“沒有,不是我殺的。”
“這么說她真的死了?死了好,死了好。她在人間多活一天便使揚家的罪孽多增加一斗。”揚
家老爺什么都用斗量。
“是的,格子她媽死了。但不是我殺的,真的不是我殺的。可是我四處找格子,她是我唯一
的姐姐。爺爺,格子姐姐哪去了?好像她只在人世間生存一個月就消失了。消失的無影無蹤。
是你們謀殺了格子嗎?”
“你外婆——那個苛刻的老尼姑——詛咒了她;你姥姥也對她的存在耿耿于懷;還有你奶奶
——這個永遠養不家的堂客——說到格子就會露出惡毒的笑來;最有可能性的是你和你表叔
——噢!還有你母親——雖然我最不愿意說她不好。……格子的私生女身份……揚家的臉
面……我受不了這些,你知道嗎?唉——,人啦!”
“這不是格子的錯。是我父親迫使她來到人間。要恨也只能恨他。怎能讓我姐姐格子來承擔
呢?!爺爺,對這一切該負責的只有你和你那寶貝兒子。”
“混賬!你敢這么跟我說話?你變幻莫測,你喜怒無常,你你……你思維混亂!你說話時而
幼稚,時而老練,時而伶牙利齒,時而癲三倒四、結結巴巴……。你你……你怎么就瘋了呢?
我們家族里可沒有這樣的先例呀?你得弄明白啦,你什么都沒有弄明白就急急慌慌跑到這兒
來,這不成。回去!弄清楚了再來!”
   “我到哪里去弄清楚這些事情?爺爺啊——。”
“你的腦袋從來就沒清醒過嗎?嗯?揚子。你必須將一些事情弄明白了再來!”
她沒聽到爺爺和自己的聲音,但一個如在太空洞里發出的聲響:“嗡哇——嗡哇——嗡哇——”
的,一直在她的耳朵里打著轉。她努力尋找說話的人。可誰的嘴都沒動,表情也都一樣。她
久久地觀察著他們,發現他們的臉不再用來表露喜、怒、哀、樂,那聲音也不是用嘴發出來
的,并沒有聲音在空中穿過。是他們用思想傳達給她的。
她想回答這個問題,她張大口,鼓動著肺葉,讓氣流去震動喉嚨里的聲帶。她發現一點用也
沒有,啞了。
她驚慌起來,漲紅著臉,手腳不停地比劃,想產明自己的觀點。結果使自己跟電子游戲機里
程序出了錯的超級瑪麗一般,在那里滑稽地彈跳個不停。
在她不停彈跳時,有人拿了她的鏟子,在她墓穴的南邊挖坑。挖坑的人沒有臉,由一件有風
帽的黑大衣裹著一個人形。它挖一個坑丟一個人頭進去,像種子那樣丟進去。人頭是活的,
有她外公外婆,有她父母,有她姥姥,還有格子,不,是靜靜……,就是不見苛多。他們在
與挖坑人說著什么,而那人頭似是代表了一個完整的人身。隨后,挖坑人揮一揮長袖,像是
在說,好了,好了,不叫再提過多的要求,明年開春你們都會發出芽來的。草民發著草的芽
的,最先出生;人間欲念還未徹底斷絕的,夏日里會開出花來;木本植物要慢些,要好些年
方能長成氣。靜靜,我會讓你長成一棵樹,一棵開玉蘭花的樹,你看如何?格子。挖坑人癲
三倒四地嘮叨著。
那坑里的人頭鼓噪起來,惹得挖坑人一陣煩躁,他鏟起泥土將人頭一一埋了。揚子看見靜靜
仍然用她閑雅的笑倦在土坑里,當泥土向她蓋去時,她縮短沒有的脖子,似用被子將自己暖
暖地護住一般閉上眼睛。一切也都安靜下來。
挖坑人將地刨平整,提來一桶水,一勺一勺地撒在剛剛種好的人頭上。完了,它拍拍手,像
一個累彎了腰的老農,守著自己剛剛種下的紅薯,心滿意足地在地邊坐下。
揚子想過去與挖坑人說話,問問她童年的朋友靜靜什么時候會變成一棵玉蘭樹。她爺爺已飄
過來將仍不停彈跳的她按住,在她的腦子里說:
“回去吧,想明白了再來。”
什么事是能想得明白的?她知道一輩子她也不會想明白什么事。她的出生,苛多的來龍去脈
等,她都無法弄明白。哪還有什么事會是明白的?!從認識苛多的那一刻開始,她就一直被
這些祖先的神靈糊涂著。


苛多與揚子
揚子和同父異母的妹妹尖尖是九寨溝還沒有開發前的探險者。
她們背著大包的繪畫工具和攝影器材,在那荒涼卻美如仙境的山水間跋涉。路途中與尖尖學
校的一位老師,美術學院西畫系的講師苛多聚合了。他瘦高個,動作似有些笨拙但卻有一種
說不出來的優雅,一舉手一抬腳都顯得那么地從容、舒緩。他一見揚子就說:
“你一定是尖尖的姐姐揚子吧?常聽尖尖說起你。”
揚子心里琢磨,尖尖都對他說了些什么呢?其實尖尖崇拜揚子,說揚子多才多藝,在醫學院
主修精神神經科時卻還要天天跑到美術學院去選修基礎繪畫。這會兒當了瘋人院的大夫,卻
常常跑出來畫風景。夜里還悄悄寫些字什么的。雖從不拿出來給外人看,但尖尖能看到。自
從這對多年不見的姐妹重逢后,她們倆就有說不完的話,說童年的苦難,說她們在這個世界
上如何獨立生存,說她們的愛好……。她們倆人似乎都對視覺藝術、語言藝術有著特別的興
奮點。尖尖對揚子寫的詩尤其贊賞。這時揚子不自然地說:
“啊,尖尖,你都說我什么壞話了?”。
尖尖說:“他就是我給你常說起的那位被同學們稱作‘后現代古董’的。”
說到“后現代古董”的綽號,揚子想起尖尖常在她面前提起的,一個教西畫的人卻不時將宣
紙往桌子上一鋪,先不是去構思圖案、色彩、線條等,而是先構思一首詩。題在角上。而后
鋪開宣紙、磨墨、捻筆,根據這首詩的意境去畫一副國畫。當一副國畫完成后,他將它藏起
來,然后坐在油畫布和顏料堆里,去回憶、追索和擴展這副畫。最后一副抽象的、包容廣泛
的油畫就創作完成了。尖尖將苛多油畫的照片拿給揚子看過。后來在一次雙年畫展上,揚子
看了他另一些畫,揚子認為很有想法。她說,站在苛多的畫面前,除能讀到苛多獨有的語言,
能傳感到他的蒼桑、他的感傷和對人世的悲憫;有些畫甚至讓揚子讀到了對死亡的贊美。揚
子不免用充滿疑問的眼睛看著苛多,覺得這綽號似乎與他對不上號。
揚子驚奇地發現,苛多拿煙的手很特別,他不象一般人那樣是由中指和食指夾著,而是用除
小手指而外的四個指頭撮著,著火的一頭向里,煙嘴朝外露出一點,剛好夠嘴唇吮吸。讓人
擔心那著火的煙頭隨時會將他的手掌燒出一個洞來。揚子覺得苛多的優雅中不時顯露出抒情
詩人的神經質,以及她家族特有的眼神。那眼神里的光穿越了時空,從這里進去好像就再也
找不著回來。有一種對死亡的迷戀神情。這使揚子感到苛多是她從小就認識的一個人。哦!
天啊,這是怎么回事?這不可能。揚子想。
揚子瞪大眼睛看著苛多。這時苛多接著說:“尖尖將你寫的詩拿給我看過。”
揚子的臉立刻通紅,目光趕緊從苛多身上轉到尖尖的臉上。她責備地看了一眼尖尖,她對尖
尖說過她的文字不外傳的,可尖尖覺得她的詩寫得非常好,不給人看是埋沒了。揚子跟尖尖
說,她一點也沒有讓更多人讀她詩的欲望,她寫詩只是因為她自己需要寫,就如她活著需要
呼吸一樣。但實際上冥冥中她也希望有一個能進入她生命的人與她一起讀她的文字。這會兒
她低下頭來說:
“我的詩‘太自己’,寫它們時我只臉對一個讀者,那就是我自己。所以不會有別人要看的。”
揚子在說到她的詩時,一種不自覺的憂郁寫上她的臉。似乎生命帶給她的都是些不堪重負的
山巒,壓著她、托著她,讓她看不見生命的光輝。那些詩好像是她一汪汪一汪汪冒出來的血
液,以至她生長得如此纖細瘦弱,像一株黃山頂上石頭縫里長出來的水杉。
苛多的眼睛長時間地停在揚子身上。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似乎有一股隱密的力量在左右他。
在心里種植下這株水杉,想要呵護它,使之長得茁壯。他用細細的聲音,像是怕驚擾了她似
的說:
“我有張題為‘庭園深處’的油畫,就是讀了你的一首同題詩而后畫的。”
他們在珍珠灘水邊上坐下來。淺淺的水無聲地流著,平緩、寬擴的水面上,一些小石子激起
的水浪如珍珠一般滾動著。尖尖在不遠處支起畫架,打開畫囊,開始寫生。揚子心神不知往
何處地望著水,眼睛隨水而流動。苛多則意猶未盡地望著揚子,她看上去纖細、柔弱,但在
纖細柔弱的外表下又有一種與之矛盾的不馴服的野勁;有一個細小的、顯得敏感的鼻子,鼻
翼時不時會神經質地扇動,像聞到了刺鼻的辛辣味,有一個噴嚏立馬要打出來似的;她的嘴
唇線條優美,卻頑強地抿著,有一種神圣不可侵犯的拒絕感。這是揚子第一次留在苛多眼里
的印象。尖尖則常對她姐姐說,她的鼻子讓人感到她不好接近,有些尖銳;嘴唇則是性感的。
揚子要伸出手去揪尖尖,尖尖就改說是克制著的性感。
良久,苛多又說:“那副畫參加了美國油畫雙年展,獲得二等獎。”
看見揚子在沉思著什么,他小聲讀起那首題為《庭園深處》的詩來:
   
庭園深處,青苔爬滿土墻
一把老去的藤椅上斜坐著
剛發芽就潰敗如朽木的你
誰的腳步蹣跚如古跡,行無聲

琉璃瓦從房沿上脫落下來
將枯井中最后的水滴濺起
床腳下、錦被上、繡枕邊
處處留下淚痕般擦不掉的斑駁

廊柱上高懸的牌匾耷拉著
雨水凄凄漓漓順匾沿滴落
夢一絲絲一絲絲飄離廊柱
浸入體內的卻是陳年的黃連酒

風鈴因銹蝕響聲不再清脆
殘墻顯露向上的欲望,但
蛛網牽織、陳泥松裂潰爛
青苔在秋后的日子里紛紛黃去

命定你只能傾聽不能躲避
逃走的路徑已被雜草叢生
的門庭封堵。不再有新人
步入庭園,為祖先的靈牌下跪

灰光幽幽靜靜,明著那些
碎裂的舊事,千年的屋中
老風吹進來,正梁已歪斜
白蟻蜂擁而至,死從蟻孔流出

流進天井中玫瑰紅的棺材
它怎么承載得下如此之多
這些撿都撿不起來的蒼涼
死也不能阻止青苔在冬日消亡

該離去,該離去,如一粒
不醒的種子,被夜風吹走
落入深山的泥土沉睡千年
然后尋找力量從藤椅上站起來

揚子詫異地望著苛多,他能背誦我的詩!他的誦讀如再一次的創作,如苛多自己的畫,主色
調大多為墨綠、深棕黃、暗土紅,線條扭曲、突斷,疼痛的有來無去、無著無落的期盼充滿
畫面的每一處……,將她的心顫動。
他們倆對視著,誰也不愿將目光從對方的臉上移開,似乎一移開對方就會消失一樣,如他們
從小就消失而去的親人。揚子喉頭發硬,聲音變得有些沙啞,說:
“啊,你能將這首詩背下來。怎么可能呢?我自己也背不了。”
“我也背不了自己的詩,可你的這首詩我就背下了。”
而后有好一陣,倆人都沒有說話。四周靜極了,細細的水聲和遠處鳥兒啼啼的叫聲都沒有他
們彼此的心跳聲讓他們聽得更清晰。最后揚子低下頭來,用嘴角的一絲笑意來掩飾自己激烈
勇動的思緒。
苛多也猛地醒了似的說:“哦,我開始寫生了。”
說著,將畫囊打開,取出畫夾、調色板等。苛多將一張亞麻布用圖釘釘在畫板上。他拿圖釘
的手不太利索,不是用力過猛將圖釘腳折斷,就是一歪,圖釘飛進了草地。好一陣子,他才
將這張畫布鋪設完畢。這時他抬起頭,準備取景。但眼睛的余光里始終影印著揚子。揚子在
自己的背包上坐了下來,她并沒有去解開它。她覺得自己心里亂極了,無法將注意力集中到
眼前的風景里。
在珍珠灘的背后,豎起來一座山。山上一大片一大片的樹葉紅了,只在秋天里才有的紅。間
或有一些深棕色的枯葉提醒你冬天快要來臨。不多的綠色都朝深墨綠里走去。這一切都沒有
被珍珠灘的水忽略,倒印在它一跳一跳在水面上,使原本就豐富多彩的景象,變得更加鬧騰。
使這處聽覺上安靜無比的地方,在視覺上出現巨大的反差。獨自一人時,你會因自己與它們
在交流上的隔閡而產生距離感;你會明顯地看到它們的傲慢,以至你無法與它們親近;并且
你會因不知道怎樣在這里安排自己而忐忑不安。
許久,揚子才取出調色板、顏料、筆及畫板等等。動作緩慢,若有所思。最后,從眼前的景
象中將自己退回來,轉臉看著苛多。苛多用炭筆在畫布上勾線條。當他在眼睛的余光里看到
揚子在看自己時,便開始慢慢地說著他要說的話。關于他對詩歌的理解和癡迷;關于詩與他
的畫之間存在的關系;關于語言的藝術與畫里的語言;關于任何藝術都應有的真誠和純
凈……。最后說到俄羅斯風景畫家列維坦,在世界上如此多的大師里他唯獨喜歡他。說他的
《小白樺樹林》、《金黃色的秋天》等畫在用筆洗練、色彩鮮明后面有不為人知的秘密。在孤
獨的內心里有極富人性的對愛的渴望;也有對人這種生存狀態的懷疑;有他自己的故事和他
自己的生命歷程;似乎這些樹、這些大自然的色彩比人更能理解神的靈性,甚至高于神。苛
多說,他在自己死之前,一定要去到列維坦的風景里,那些白樺林才是他最終的歸宿。
揚子問:“那是很遠、很遠的地方吧?”
“在西伯利亞的大森林里。”
“為什么只有西伯利亞才有白樺林呢?”
“哦,不,很多地方都會有白樺林。但列維坦的神住在西伯利亞的白樺林里。”
揚子用筆在大紅的顏料里沾了一點,將筆移到一堆檸檬黃的顏料里撓拌,那堆偏冷的檸檬黃
馬上變成了陽光下的秋天那般溫暖的桔紅。她又問苛多:
“所以,你將到那里去?”
“是的,在我死之前。”
她迷惑地將眼睛從顏料堆里移到苛多臉上,看著他問:
“你知道你什么時候會死?”
苛多微笑地看了揚子一眼,轉而又看著他面前立著的畫布,再抬頭看看珍珠灘對面的山林,
抬筆在畫布上涂上了大面積的紅褐色。然后他說:
“等我畫完了我要畫的一幅畫。”
“那是一幅什么樣的畫?”
“我還不知道。”
如果不是尖尖打斷他們,他們不知道還要說多久。尖尖在遠處說:
“你們冷嗎?這天要黑下來了怎么就冷得不行?”
這時揚子也覺得寒氣襲人,沒想到他們已一見如故地談了幾個小時。揚子兩手抱著肩膀對苛
多笑笑說:
“是的,天都要黑了。真冷。咱們找個藏民家去住下吧。”
苛多抱歉地望著揚子,也一笑,說:“瞧我是怎么了?話這么多。忘了這高原地區一到天黑就
降溫,會凍壞你們的。”
說著立馬起身收拾他的畫具,轉身對尖尖說:“尖尖,快點收工。離我聯系的住地還遠著呢。
全是羊腸小道。”
揚子問:“哦,你已經聯系好了住地呀?”
“我就知道你們對這里沒有經驗。要不事先聯系好,到時候在山里瞎轉游,會被狼吃了的。”
“這山里有狼?”揚子有些緊張。
“上次我來的時候聽到過狼的叫聲。”苛多不想嚇著她,用安慰的眼睛看著揚子補充說:“藏
民們倒是說少得很,都被獵人打光了。熊貓我倒是看見過,它又笨又臟。”
他們說笑著上路了。經過約半小時彎彎曲曲的路程后,他們一行仨人走在一個高出地面約一
米,石頭壘的小路上。路的下面是青稞田地,那田地里盡是些扁塊狀的青石片。泥土很少,
青稞長得稀稀疏疏的。路的盡頭有一個木結構的、依山而建的吊腳樓。窗戶很有特色,是一
個長方形的四條邊都均勻地往里收縮成弧狀的怪異四邊形,似是一種宗教圖案。在來九寨溝
的路上他們就注意到好多房屋的窗戶都是這種圖案。
這時走在前面的苛多,遠遠地對著吊腳樓大聲喊道:
“阿夷扎,我們來了。”
沒有回音,苛多加快幾步走上樓梯。落在后面的揚子和尖尖則眼望四方地觀看暮色中的景象。
太陽已經老早落在山坳里不見了,但它的光從山后面照樣探出來,將山野弄得神出鬼沒般。
原本墨綠、深紅的樹林,這會兒變成暗語一般的青黛色,并在其中藏著一些流動的紫褐色。
似乎這些樹都長出了腳,在那里走動,沒有風也瑟瑟地響。不是耳朵能聽到的響,而是眼睛
能看到的響。
這時,突然從樓腳下竄出來一條碩大的藏狗,朝著還在石頭路上走著的她們倆撲來。揚子用
身子擋住狗的去路,不讓狗撲向后面的尖尖。狗就蹦跳起來,足有一人多高,兩只爪子爬在
了揚子的肩頭上,揚子一聲尖叫,重重地跌落到一米多深的田地里。腳踝著地處,正好是一
塊立起來的片石,將她的腳踝切割般砍出一道口子。揚子的腦袋里一陣閃電似的抽痛,將她
擊昏過去。
尖尖大聲地呼叫:“救命啦!救命啦!不得了!揚子,揚子。”
苛多和阿夷扎聽見叫喊,立刻從屋里跑出來。阿夷扎忙著拴狗,苛多跳進田里,撲到揚子身
邊。汨汩的血從揚子的腳下流出來。苛多緊張地看著臉色蒼白揚子叫道:
“揚子,揚子,你怎么樣?醒醒呀,你沒事吧?”
說著用手抬起揚子的頭搖晃著,揚子蘇醒過來,看見苛多焦急的臉,想弄明白是怎么一會事。
一陣劇烈的疼痛從腳下傳來,在苛多的扶持下她坐了起來,伏身去看自己的腳。她和苛多都
看到了那道如嘴巴一般張開的傷口,傷口深處是白色的骨頭,被不斷涌出的血淹沒。苛多驚
慌地叫道:
“我的天,傷得好厲害。”
揚子痛得幾乎又要昏暈過去,額頭上冒著虛汗,嘴唇咬得發白。說:
“請先用手絹……給我……在傷口上部……捆扎一下,……止血。”
苛多反應過來,應先止血。他從鞋上抽下鞋帶,幫她捆扎。這時阿夷扎和尖尖也都跳進田里,
跑到他們身旁。大家忙亂地在她身上尋找是否還有其他的傷處。
天更黑更冷了。流了很多血的揚子,有些支撐不住地一陣寒顫。苛多將自己身上的外衣脫下
來,給揚子裹上,抱進屋子里。
尖尖將一張亂七八糟的床鋪平,苛多將揚子輕輕放在床上。阿夷扎端來了熱水,苛多將她浸
滿了血的鞋脫去,一邊洗一邊對揚子說:
“忍著點,忍著點。我給你洗洗。”
揚子咬著牙一聲不吭。尖尖卻在邊上似乎傷在她腳上一般,不敢看也不敢幫忙,嘴里一個勁
地說著:
“怎么辦?怎么辦?這地方上哪兒能找到醫院呢?”
阿夷扎說這山里沒有醫生也沒有醫院,他們看大病都是要走半天的山路,到山口去搭一天只
有一趟的班車,再有半天就到南平縣里了,那里才有醫院。
揚子進屋后,身上暖和些,神智清晰多了。她說:
“尖尖,你別著急,不要緊的。你去弄些開水來,在里面多放一些鹽,給苛多端來洗傷口。”
尖尖答應著,急急地要走,又被揚子喊住:“哦,尖尖,將你的和我的手絹放水里去煮一煮,
再端來。”
苛多一邊洗擦傷口一邊聽著她如此鎮靜地吩咐尖尖。對她能如此堅強并從容不迫地處理自己
的傷痛,心里充滿敬佩。他也從剛才的驚慌中鎮定下來,像一個老練的外科醫生那樣,將傷
口洗凈包扎。
他們決定明天一早將她抬到山口去候那輛一天只有一趟的班車。可是,傷口太大、太深,怎
么包扎也止不了血,兩條手絹一會兒就紅了。又不能長時間地讓苛多的鞋帶捆扎止血,那樣
會使這只腳死去的。于是只有捆幾分鐘又放一下,再捆幾分鐘。這樣反反復復,苛多一個晚
上坐在揚子的床前,十分擔心地關注著揚子。尖尖要換換他,他也不放心地扒在床沿邊看著,
時不時用手去摸揚子的脈搏或輕輕地問:
“揚子,你還好嗎?你沒事吧?”
苛多一刻也不敢放松,他覺得他只要一閉眼睛睡著了,揚子就會有生命危險似的。揚子則由
于疼痛和失血,已沉沉地睡去。



她的祖先們對自己的那片土地有著不同于一般人的愛法。上三輩子起往前,可以追逆到夏、
商、西周時期,不管什么樣的戰亂和朝代,總有那么一大片的山林與田地屬于這個古老的家
族。在這片山林上,樹從不讓砍伐,動物從不讓獵取,整座山只用來埋葬家族里死去的人。
雖然到她爺爺那一輩給敗了,那也是祖先有意在共產黨當權前安排好了的。不然,就得在文
革時期給滅絕了。何況這只是表面的情況,所有祖先的亡靈在這片山林從沒有離開過,始終
守護著的。曾有人在大躍進期間進山去砍樹,砍樹的人不是被樹砸死了就是滾山下摔死了;
也有六零年前后因饑餓來打獵的,結果槍走火,自己把自己給打死了。當地人都說這片山林
邪,一說到“邪”,人們就會生出敬畏來。因此,說法一傳開,就再沒人敢動這片山林了。
“想明白了再來……想明白了再來。”
她爺爺的這句話像一團霧,繞著她。她手腳使勁地撥弄,也沒讓自己明白。她只有安靜下來,
用自己的思想去向所有的亡靈求救。她在黑衣人種下的地邊尋來找去,土地靜默著,一點點
的綠芽在往上冒。土地的上空飄渺著一片片一縷縷的霧漫,那么漫不經心、那么理所當然、
那么從容不迫,對她的焦慮和不安熟視無睹。
“姥姥,外公外婆,媽媽,你們在哪兒?我什么都不明白,你們告訴我,爺爺讓我弄明白什
么?呵,靜靜怎么就變成了一顆玉蘭樹的種子?格子到底去了哪里?那挖坑人是誰?就是那
穿黑衣的人,它是誰?它為什么沒有臉?他們都變成了植物的種子嗎?這些冒出來的綠芽就
是他們嗎?”
她身體能感知的所有器官都伸延出去,像章魚的觸須一樣在水里極限地伸展。周圍靜得出奇,
沒有聲音,沒有光線,連空氣也沒有過流動,甚至沒有溫度,沒有黑暗,沒有軟硬可觸模的
物品……。
她經常處于一種無知覺狀態,或是一種超敏感狀態。前面那種狀態在人來評說就是麻木、呆
癡、淺昏迷狀態。其實那是一種非人的睡眠休克零界——她是在穿梭于生死之間——陰陽之
間,給生著的狀態帶回很多過往及未來的信息。后面這種狀態,人往往不能接受,通常都將
其送往瘋人院。其實后面那種敏感狀態是一種超人的狀態,它使其能看到一般人不能看到的
東西,并做出極強的反應。當然,這也是她用人體作為容器裝載和貯存來自宇宙里的信息時,
信息量大得早已超出了她所能裝載的負荷。最后不得不爆炸的結果。這種爆炸現象當她用人
的方式表現出來時,就是瘋狂。
“想明白了再來。”還是她爺爺語言的思想在她的腦子里。
“哦,天啊!您讓我想明白什么?這樣的話你為何不去對我父親說?”
她用人的思想是根本沒辦法弄明白什么。所以她開始有些火了。圓睜她的眼睛,從以為的地
上站起來。她卻像火箭一樣沖上了天——她站立得太猛。她原本以為飛起來會是一種很好的
感覺,沒想到讓她心驚膽顫。咬牙閉眼等待墜地時的那聲巨響。可是什么也沒發生。她父親
和母親過來拉住她的胳膊,格子則按住了她的頭,讓她穩穩地坐回原處。
她從沒見她的父母親在一起過,而且還有格子。她不知道他們是一種什么關系。她驚詫地看
著他們想,母親應該沒有見過格子,甚至都不知道格子的存在。難道爺爺說格子的被害,母
親也脫不了嫌疑?問題是格子是不是已經死了,這她無法確定。他們看上去仍是她作為人最
后見到他們時的那個樣子。但看不出來他們之間有什么關系。她急于想弄明白的是——父母
在這兒是否又變成了夫妻?她希望他們從沒有離過婚。從陽間到陰間都是她的父母。于是她
再次鼓動肺葉,試圖讓氣流去震動聲帶,張開嘴說:
“父親,你要好好待我媽。你再不能傷害她了。”
頃刻間,所有的影像都消失了,只有她氣喘吁吁地坐在還沒挖完的墓穴邊。她忘了靈魂是不
能發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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