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失去的時間(陳田)
[2008-3-14 22:04:39]
幾天前,當我再次于濃園曹陽的畫室里,凝望他那些畫:《門影》《青壁》《街景》《風景》,明白了它們強烈吸引我的原因。美國桂冠詩人霍華德•奈莫洛夫,在一篇談論詩歌與繪畫的文章里曾經說道:“詩人和畫家都想抵達語言背后的寂靜,那種語言之內的寂靜。畫家和詩人都想要他們的作品不僅在陽光中閃耀,而且(無論借助何種魔術)也在陽光內部閃耀。” “寂靜之光”——是曹陽繪畫的隱性主題,是吸引他從事繪畫的莫名之物,也是我在無數黃昏試圖捕捉的無望之物。然而伴隨背對白晝的姿態,和面朝寧靜的渴望,它們往往只在我吐出這四個字時稍作駐留,然后便無情地攜裹著一天的光陰,迅速匯入黑夜無盡的盡頭。感謝曹陽在畫布上的不懈挽留,“寂靜之光”得以穿越時間的幻象,同時“閃耀在陽光和語言內部”,保存在我復雜難言的記憶里。惟其如此,畫家的清晨有效地安慰了我的黃昏。
尋找失去的時間—— 曹陽:畫布上的寂靜之光
“曹陽有一支通往詩意的畫筆,”我想,“他的心靈和詩人相像!蔽覍Ξ嫾艺f:“每一個熱愛詩歌的人,可能都該在家里懸掛你的繪畫!痹诋嬍依,面對突如其來的贊美,曹陽明顯有些措手不及,他的力圖掩飾羞澀與感動,語言卻客套而笨拙,仿佛一下子還不能明白我的意思。“他不是自戀的、喜歡攬鏡自照的人,”我想,“對于一個畫家,這太棒了!
兩件藝術品
相對于他的繪畫作品,曹陽本身是另一件天然的藝術品,讓人忍不住產生想以他為原型寫一本小說,或拍一部電影的愿望。你總感覺在什么地方見過他這樣的“藝術形象”——始終純真地愛著家庭,相信命運的公平;善于津津有味地與溫暖豐富的生活打交道,卻假老練地掙扎在看似復雜實則簡單的人際網絡中;擁有家人和朋友真誠的愛,相當柔和善良,卻總是不明白,自己為何無法真正屈就不喜歡的人和事;一些小磕碰也許要消化許久,但勇敢地將重傷化為滋養自己的源泉。 值得注意的是,一個生活氣息如此濃厚、似乎沒有被某種文化嚴格塑造過的人,卻畫出了文化無法描述的作品。實際上,由于繪畫題材的現實處境,曹陽的作品一直是各種當代文化感興趣并試圖詮釋的內容。然而,如果《門影》《青壁》《街景》僅僅被當作“保護老街道老建筑”的談資,《風景》僅僅被認為是川西平原美景的見證,無疑就是對曹陽的降格曲解,是文化對藝術老謀深算、卻依然失算的利用。“畫到這個份兒上,題材對我已不再重要,”和我比較熟悉了之后,曹陽終于說,“重要的是畫面內在力量的支撐! 表面上,生活中厚道的曹陽與繪畫狀態下詩意的曹陽可能不搭界。其實,這二者之間有非常隱秘的聯系,這通道也許曹陽自己也毫無意識。他一直在重復“通道”這個母題:門、街道、路、河流……弗洛伊德的某些看法套在曹陽身上也許是有道理的,但我很不愿意那樣做——那會落入狹隘、陳腐的窠臼,毫無趣味可言。曹陽的畫明顯更為開闊新穎,追問已脫離精神分析譜系,并通過畫家獨特有效的途徑,直接叩響了永恒的時空之門。 說得類型化一點,曹陽簡潔的畫面真正指射的母題,是含義復雜的“時間”,而時間又是通過與空間的對比借用,幽深而廣闊地呈現的。如果說,在畫布的二維世界里表達這一主題,還不具備檢驗一位畫家水準的難度,那么,對老房子、街道、田野這些司空見慣景物的成功改寫、借用,無意中顯示了一種不需助跑就可魚躍天門的功力,非一般畫家能夠做到(大概也是一個聰明畫家很不屑的吧)。 北京上苑藝術館館長程小蓓敏銳地感受到,曹陽的畫都是有“情節”的,這來源于曹陽所說的“內在力量”。的確,畫面里沒有人物、事件,但在“色暈”的挑選調度下,被苔蘚熱戀的青磚、受陽光撫慰的平房、與流水對話的樹枝、極具吞噬感的光斑……都開始脫離視覺的控制,不由自主地回憶起類似“世界之書”的故事—— “在從前也被看作現在的年代,在一個因古老而新鮮的國度……”但僅僅這樣似乎是不夠的,曹陽的畫還想說什么呢?我覺得,還有一個因不需要而沒被畫出來的神秘人物。故事接下來應該這樣講述——“這國度,是一個少年的精神幻象。此刻,他站在畫布前,和你們一起凝望。不要忽視他——有時,那少年就是你自己!
童年金礦
波德萊爾把天才看作童年的持續和完美,法國人有一個固有觀念,認為成人是從兒童的靈性中衰退的過程。曹陽是不是天才我不能打妄語,但我的確感到他的核心藝術感受力固執地停留在童年。作為一位必須與世俗緊緊糾纏的中國男性,這是怎么被保存下來的?我很好奇。 文學世界里,馬塞爾•普魯斯特被公認為“追憶”大師,對“似水年華”的回憶不僅包含人物、事件,還囊括所有的細節、聲音、氣味、想象,尤其不斷回首的渴望與有意無意的篡改,使這個只要生命不止就無法結束的回溯過程散發著可疑卻迷人的光輝。無論怎樣,必須承認普魯斯特具備諸多小說家都沒有的超強記憶力,而它又被一再強化——這得益于令他痛不欲生的哮喘病,和每年數月的被迫與世隔絕、臥床休息。 這里,我不會為了“打造”曹陽的“天才形象”,而把他的童年描述得那么嚴重。大師的真正意義是幫助藝術家和讀者更好地理解藝術。但曹陽的記憶力真的奇好,這在程叢林的一篇文章里可以得到證實——學生時代,曹陽甚至是個喜歡揮霍記憶的人,經常達到“剎不住車”的地步。這與他一心“想畫好畫”之后,畫面奇異的簡約構成了一個謎局——繪畫是否教會他克制對物件、抽象符號的迷戀,而將某種天分引入了氣味與想象的叢林? 這種推測的典型例證,是曹陽在畫青壁的時候。他自述“一筆一筆地畫,很過癮”,但可以想象,這種過癮是理性層面的。然而,在強大理性的監控督導下,最終出現的是意外——“每一面墻壁都不一樣,即使刻意為之!辈荜柎蟾藕苊曰,他著魔的究竟是“過癮”,還是“不可預知”? 同樣,他的風景畫也經歷了從溫潤清晰到模糊未知的過程。他口頭上一再強調的“主觀、思想、想象”,其實都是與自己可怕的視覺記憶搏斗的“武器”。這“武器”同樣也是強大的,因為它們同樣根植于童年。 曹陽11歲以前都在廣元度過。那是個謎一般的地方,南北風光交織共存,往往讓人不知身處何地。廣元給了他最美好的童年記憶:塔子山、嘉陵江、蘇聯式建筑,到處是積雪的大山,穿過鐵路邊的稻田就可以去游泳;一旦有暴雨就連下十幾天,嘉陵江泛濫,沖刷得周遭一片土黃,時間的痕跡被暴露在地表上,活像一幅宋人山水圖…… 不知是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過于能干的父親的地位遭人嫉妒,造成同伴們對他的排擠,還是曹陽過度敏感的藝術氣質使然,總之,整個童年他都籠罩在孤立與孤獨之中,無法融入任何圈子。這造成了他與人群的疏遠,也加劇了對自然的親近。痛苦滋養著思想與藝術,當然,還有一個重要人物——母親,關鍵時刻給了他豐沛無私的關愛,構成了他藝術色調的重要來源。曹陽后來繪畫中的通透暖意,都可看作向母親、慈愛、溫暖致敬的下意識筆觸。
“路”與“歸”
畫布外的少年一邊回頭張望,一邊不可抑止地成長。很快,他被沿途的美景吸引,興致勃勃地向前走去。檢查他的口袋,可以發現他撿拾了許多可愛的物什:石子、別針、紀念章、一只兔子、幾只飛鳥、冬季的枯草和樹枝…… 上世紀七十年代,曹陽幾乎不上課,整天跟在畫宣傳畫的母親身邊,學畫《地道戰》:李向陽、日本鬼子……母親沒有親自教他,而是精心為他選擇著繪畫老師。1976年,他們舉家遷回成都。1982年,曹陽考入了四川美術學院。 美院生活沒有想象中浪漫。曹陽是班上最小的一個,“沒有什么生活經歷”,除了對基礎訓練有感覺,他并沒有開始畢業后才意識到的“創作”。閑暇的大量時間他在踢足球、看電影。然而他的才能還是得到了認可,1985年的學生作品《路》,被收入《中國高等美術學院油畫集》四川美術學院分卷里,和他景仰的老師、學長的作品放在一起。 這幅畫的靈感來自一次去敦煌的寫生,沙漠晚霞絢麗而荒涼的色彩讓他心悸,“路”的主題首次奏響在他的作品中:它模糊地出現在荒漠里,幾乎被塵沙吞沒,卻奇跡般地依然被叫做“路”——它是怎么形成的?將通往哪里?路的歸屬是否還是道路?一個人要花多長時間,才能穿越荒漠,走入壯麗的天空?畫家學生時代的作品也許稚嫩,但顯然已經脫離了對道路的鏡像描述,翻卷著夢幻的氣息,情不自禁地朝著藝術的本質——詩意與思想進發。 曹陽可以被談論的第二幅畫,是在1989年創作的《歸》。那緣自畢業后去藏區寫生獲得的感動,畫面里的母親和放牛者,也是他至今為止作品里絕少出現過的人物。有趣的是,盡管與第一幅作品相隔四五年之久,《歸》卻像是對《路》迫不及待的首次回答。人生終極意義的追問使畫家惶惑、迷失之后,堅固的房子、盼歸的母親或妻子,對游子形成了溫馨持久的吸引力,家再次顯示出不可替代的安撫與支撐作用。 令人稱奇的是,畫家生活中后來發生的一切,也與“路”和“歸”兩大主題對應。他先后做過美工設計、電影宣傳工作,似與繪畫近在咫尺,卻依然遠在天涯,畫家奔波在生計與追求之間。“要放棄繪畫太容易了,”曹陽說,“美院的畢業生十之八九都不再畫畫。”但他意識到自己真正喜歡繪畫,難以割舍,于是由衷地呼喚著一種定力。“志同道合者的感染也很重要。”曹陽說。結婚后他住在古中寺街,和程叢林很近,一起看畫、聊天是經常的事。那時沒有電話,程叢林在體育場附近的健身房鍛煉身體后,就跑到曹陽窗下喊他。聽到老師的召喚,曹陽會興沖沖地從另一邊窗戶跑過來答應。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曹陽的《石梯》《初春》《云影》《草原》等作品都靠近“路”的主題!妒荨贰冻醮骸分新返奈恢孟喈斖回,而且具備向上的坡度,但感覺離“家園”不遠,似一次下午的遠足。《云影》《草原》則是他第一幅《路》由沙漠到高原和草原的延伸,精神之旅在不知疲憊地蜿蜒,雖也是寫實之作,但象征的意味相當濃厚。 值得注意的是,“歸”的表現形式發生了復雜的變化。這個極具感性色彩的主題,被畫家借用建筑符號抽象出來,更客觀地命名為《舊址》《庭園》《木門》。雖然畫面中已不再出現具體人物,但溫潤的木質與青郁的老磚繼續傳達出溫情的呼喚——這呼喚既來自隱藏于建筑內部的家人,也來自人類文明、浸潤之光,以及畫家內心格外用力的珍惜與保護。
追憶之霧
藝術與生活一樣,不會被條分縷析得格外清晰、紋絲不亂。幸運的交叉首先發生在工作與繪畫的矛盾上,經歷了數年莫名的折磨,曹陽終于調動到四川省教育學院擔任教師。這一改變的巨大意義是,繪畫不再被認為是個人的事情,而是匯成為表面上的“生計的合力”,畫家得以“正大光明”地利用課余的所有時間,去捕捉現實跳往虛幻的莫測脈動。 “路”與“歸”的主題經常被糅合在一起。最典型的是《歸途》:變幻莫測的天光云影下,歸人趕著牲口走在大路右側——那邊是代替建筑物出現的規則土坡,左邊是并不危險的向下延展的草地;房子和塔陵出現在右側靠上的草地上,視覺上很小,但顯然很堅固,足與高原上的急風驟雨抗衡。 在命名為《街影》《街景》《青壁》《木柵欄》的系列畫作里,道路和建筑、門占有平分秋色的比重,而且相互依存、聯系緊密。視角稍有不同,但無一例外是站在道路上觀察、傾斜于生活的角度。兩側的屏障保護了道路的寬窄、方向,沿途不斷出現的門洞吸引著行者的腳步,但時光仍在無情地流逝,街道作為道路的一種,仍在不斷延伸,把人們的視線拉向拐角——忍不住極目眺望,卻依然未知所以的地方。 當我描述曹陽的繪畫主題時,不得不暫時把另一些關鍵元素放輕——其實它們的作用并不亞于、甚至重于主題——那就是神奇的光影。有些畫作里強調的是建筑本身的陰影,仿佛是畫家對文明、生活著魔的沉浸與研讀;而在《暮》《暉》這樣的作品里,畫家又開始主動抬頭望天,橘紅的調子鋪展在街道上,好像得到了某種喜悅的神啟。像兩滴落在調色板上的水,慢慢匯合為一滴,曹陽的核心主題也在他本身巨大的融合力作用下變成了一體。這使他的畫面有了多重解讀的可能,同時也奇異地具備了更強大的合力。 然而,畫家如果僅僅停留在這一步,也許還不值得我們為他震驚。2000年以后,他突然使用極薄的顏料來減輕建筑的真實感,一片非自然的光線穿透了所有空間,而不知來自何處的迷霧拉開了觀者和畫布的距離,卻又將我們更為長久地吸引在圖畫面前。 不要忘記,曹陽是喜歡冬天的。他筆下的風景此刻也更明顯地具有冬天的特征,指向某種“理性的感受力”。寒冷讓人頭腦清醒,身體感覺被降到最低;目之所及,世界減去了一切可以誘惑人的因素:色彩、繁花,強烈的對比,卻將更為誘人的白色迷宮呈現在畫家眼前。 對記憶的不斷審視可能使他迷惑。追憶到的,不再是輪廓清晰的不變之物——某種強大的東西篡改了它。再好的記憶力也抵抗不了時間,畫家在與之對抗的過程中承認了遺忘。他妥協了嗎?沒有。莫扎特與德彪西的音樂給了畫家啟發,理想與真實被再度攪拌成“印象”。記憶不斷稀釋著物質,空白滋養出更多的空間。迷霧降下來,我們在任何兩塊細微的色調變化中都可以迷路。曹陽的畫進入了“幽微”的詩意境界。
精神之雪
2000年以后,曹陽的《門》變成了《門影》。畫面強調的幾何感,讓門從“歸”和“路”的概念里抽象、濃縮出來,變成了“關鍵”與“玄機”;而面對這些新的門,我們卻沒有強烈的走進走出、轉來轉去的愿望。我們只想呆在畫家指出的地方,聽他說:“喏,就是這么回事!”可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們呆呆地望著這些半真半假的門,和幾乎同樣亦重亦輕的影子,若有所悟卻又難以言表。 這些門都產生了“色差”。木質的色彩被畫得接近黃土,青壁則靠向湛藍的天空、迷人的天堂。光線故意亮得讓人想瞇縫起眼睛,每幅畫都有不可解釋的光斑——似乎走進去就有融化或消失的可能。門影成了畫家非常注意,卻又極力取消的事物,但奇怪的是它們在標題里得到了強調。 不說那么玄乎,這些畫像極了在冬天的早晨,一個剛從睡夢中醒來的人睜眼所見的世界。他突然想起,此刻看到的——居然和剛剛丟失的夢境一模一樣!這個印象足以幫助他克服沉重的肉身,抖落雞毛蒜皮的猶豫,直接抓住世界的本質:簡約的線條、塊面、光影,然后果斷地搬入理性與思想的王國。 藝術的欲望是沒有止境的,2006年的曹陽又在求變。在地理上,他走得更遠——他暫時離開了門的玄機,再度由平原向高原進發。這一次,他丈量的“路”變成了流動的河。他似乎還注意到,細小的樹枝卻具有強烈的指向,而一棵樹卻因為自身眾多的意愿而佇立不動,于是曲折的線條變成了對天穹不動聲色的叩問。才華流淌起來,朋友多起來,室內的迷霧與真實的河霧結合在一起。畫家的意圖更隱蔽,以至于我們看畫時沒有想起哲學、信仰這類崇高的命題,反而再度回憶起童年——但不是孩子氣的,而是介乎無知與啟蒙的神秘世界。 在高原上,曹陽將“冬天”與“霧”的命題狠狠往極至里推了一大步——寒冷變成了冰凍;體液依然在蒸發與凝結,霧升起之前,還猛烈而溫柔地降了一場精神的大雪。為了表達力量與決心,畫家的雪地風景比以往的尺寸大得多。它們屹立在面前,簡直想將你吞入、覆蓋。雪的功能是“殺滅”,也是“保護”;雪淹沒萬物,也凈化世界;在雪的天地里,容易產生宗教信仰,也可以喚醒溫情——幾行奇怪的車轍與方向不明的腳板印,是在挑戰,還是憐惜?一切皆有可能。
寂靜之光
萊奧納多•達•芬奇曾經狂熱地宣稱,繪畫高于音樂與詩歌,因為它雖然局限于一個平面,卻能將韻律立即同時顯現出來。我不能茍同大師的看法,卻在此刻恨極了文字的線性結構,恐怕不能配合所寫的繪畫,讓過于遲緩的文字節奏給讀者造成誤解。 我分析了曹陽的繪畫主題和部分語言,卻無法復原它們寂靜的詩意——實際上,這才是它們最迷人的地方——而詩意是綜合實體,無法分析的。又拿古詩說事兒。我們經常聽人說杜詩“沉郁頓挫”,殊不知這只是對杜甫氣息節奏的歸納,離其“詩意”核心尚有一段距離;李白大約是奇幻先鋒,但大量的道家文化形象只是被他借用,詩中打動我們的直接力量同樣來源于背后琢磨不透的“詩意”。 如果李杜過于偉大復雜,幾句話難以剖析,那我們就舉一些似乎有“純詩”傾向的詩人,如王摩詰與姜白石(這好像也很難說清,但好在可以直接靠近我們所說的“詩意”)。相對李杜詩歌整體泥沙俱下的速度與力量,王摩詰的“幽微雋永”、姜白石的“清冷澄澈”似乎慢到靜止不動,然而卻不減其力量——它們或闊大渾厚、或銳利空明,帶入的“情緒”很少,卻抵達了與自然平等對話的高度。 不知我是否表達清楚了我所理解的“詩意”。遺憾的是,這種“詩意”偏好現在很少見人提及。所以當我感受到曹陽的繪畫中有類似王摩詰的“幽微”,與姜白石的“清冷”,便非常激動。從繪畫的角度描述,曹陽畫面的詩意可以說成某種“寂靜之光”——不管畫什么,當畫家的眼光投射過來,淡彩、光斑、霧氣、雪被……開始相互折射、結構、組合,它們不改變物質形象,卻輕輕附著在一切周圍,無法驅散也不能聚攏。你抓不住它們卻不能無視其存在——千辛萬苦穿越時空來到眼前,它們到底想說些什么呢? 我不能代替畫面把話說出來——只是請讀者回憶你的少年時代,如果有一縷斜暉射入窗欞,落在寂靜的地面上,你低頭凝視,無語了片刻——只是片刻而已。但有另一個少年,在今后的人生中不停地回到此時此地,他一直想弄清楚,是什么讓他寂靜無語——為了這個糾纏人類數千年的小問題,他值得嗎?是的,不管值不值得,他要為此耗盡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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