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旭光·評《阿特拉斯聳聳肩》
[2008-7-15 7:09:26]
安蘭德的《理想國》批判
鄭旭光
我剛剛把這本書看完,這是非常精彩的一本書,我相信大家會非常喜歡的,而且今天我看到發言者主要都是在表彰蘭德,我現在想說帶有一些批評性質的一些想法。 總結20世紀早期社會主義者的輝煌勝利經驗,哈耶克說自由主義者也應當有自己的烏托邦構想以吸引知識分子的興趣和投入,滿足他們的知識探索熱情。 來說說蘭德的烏托邦建構,企業家和創造者們“罷工”后所生活居住的“罷工”營地的社會建構。 蘭德對一個自由經濟因為思想和政治方面的變動而漸變為統制經濟并且逐漸崩潰的過程描述非常的仔細,非常精彩,另外對支撐這些思想政治變化的理論基礎的批判也很生動很有力量。但是我發現通過她的烏托邦建構暴露出來一些問題,能夠看到她批判的理性前提可能有一些問題。我總結一下就是唯理性主義和客觀價值論、機械思維,唯英雄論、唯進步論,這個是我基本的感覺。 我們對我們生活的環境,如果你不適應它,你可以改變它,可以退出,也可以摧毀,平常人選擇最多的是適應和退出。蘭德的烏托邦是不能自由退出的,作為一個舊世界的價值創造者,你一旦“覺悟”了,要從逐漸腐朽沒落的大世界(一個逐漸被掠奪者把持的世界)里退出并被導引者看中了導引到這個世界以后,你不能再自由退出了,這個山谷與外部世界之間有一道高技術的屏障。你在這個山里掙的錢不能在外面的大世界里花,這個山谷里面禁止用“給”字,你不能把你的東西饋贈別人,一定要交換,我覺得這里面有一種強迫癥的潔癖,也可能跟蘭德在蘇聯20年的成長經歷有關系,她也許在以一種絕對反對另一種絕對,麻煩的是二者采取的都是“禁止”的方式,盡管后者有契約的外表。書中描寫的大世界沒有很長時間就崩潰了,實際上從一個不完全的統制經濟被政治強力改造為計劃經濟直到這種政治經濟體制崩潰,前蘇聯用了70年時間,在這個山谷里,如果外面的世界沒有很快的崩潰,這個山谷里如果有人改變了主意怎么辦? 蘭德的烏托邦被一個技術的屏障完全蓋住,你沒有經過許可你是出不去的。 說到“罷工”,這里有一個糾察隊的概念,所有的罷工都會有兩個要求,一個是物資準備一個是糾察準備。物資準備是要應付持久的時間消耗,還有糾察隊是防范內外勢力破壞罷工,比如一個是阻攔新的工人進入工廠,還有一個就是阻止已經罷工的人退出罷工隊伍。蘭德的新世界里沒有糾察隊,以后會有嗎? 我擔心蘭德這個世界演變下去將是一個非常暴虐的世界,比外面那個日漸墮落的前自由世界更可怕。他們不能容許個人自由退出,他們將如何對待內部反叛者?他們在“接管”了那個崩潰的舊世界后會采取怎樣的政治模式? 他們是否對言論自由和信仰自由已經喪失信心,他們將如何對待那些“不理性”的信仰和言論?他們是否已經對大眾失去信心,他們是否將剝奪民主政府對財產權的剝奪權,一個政府:經營企業無能(經濟學可以證明),不能征稅(稅收就是政府對納稅人財產的強制侵犯,直接獲益者是政府自身及其操控人),又不能接受饋贈(違反蘭德交換原則),那么蘭德主張的保留了國防,警察和法院的最小政府將如何運行? 蘭德有一個很不“理性”很不“客觀”的預設,就是時間進程在外部大世界是加速度的,而在烏托邦山谷里卻近乎靜止,“客觀理性”地參照現實經驗看,那個外部世界由自由到統制到計劃,在沒有外部武力入侵的情況下,很可能會歷經近百年時間,有蘇聯古巴朝鮮為例,因為有信仰計劃的統治者的人為推動,他們在短時間內迅速走過了從自由到統制到計劃這個歷程然后長期停滯在計劃狀態,另外歐洲的社會市場經濟福利國家也穩穩地歷經幾十年的歷程。 在蘭德的山谷里,有理性的“創造者們”以他們的“理性”認為外部世界很快就會支持不下去,他們很快就可以接管舊世界,而且把流行了幾百年的舊世界的慣例改變。如果要與世隔絕地演進幾十年,在最初的樂觀情緒過去后他們將如何自處,如何相處? 看看蘭德對這個烏托邦的描述,我們是不是可以想象一下? 這個烏托邦里很干凈,居住著是由外部世界里面逃逸出來的高尚的創造者組成,經過了精心的挑選,他們的配偶子女如果沒有“覺悟”到外部世界的墮落,認知到“誰是約翰高爾特”,到達“創造者”的境界和狀態,是沒有資格進入的。 開始的時候,這里沒有掠奪,詐騙,偷盜,乞討,饋贈行為,這些罷工的“正常人”完全自立,但是如果逢到天災人禍怎么辦?如果某些“創造者”們墮落了,“意志不堅定"想回到舊世界怎么辦?如何能夠阻止他們中某些人生發出一些“非理性”的信仰或思想(比如產生了“造防護隔離罩者為大”或者“山谷為大”的思想?) ,如果他們對下一代的教育不成功應當怎么辦? 這個烏托邦信仰財產權到了病態的地步:那就是不容許財富被非創造者拿走一點點,否則寧可不創造。 山谷里,弗蘭西斯科這樣說:“達格妮,即使我到了生命的終點,哪怕我一年只生產出一磅銅,我都會比我的父親,比生產了成千上萬噸銅的我所有的前輩們都富有——因為那一磅銅將名正言順地歸我所有,將會被用在一個承認這一點的世界。” 這是一個很小的社會,分工無從細化,市場不夠發達,因此舊世界的法官去養雞;舊世界的飛機制造商做熏肉;舊世界的汽車制造商開雜貨鋪。 高爾特給達格妮買的早點,達哥尼說這個是最昂貴的早點,為什么?因為是最優秀的飛機制造商做的熏肉、最優秀的法官出產的雞蛋,而高爾特說這個是最廉價的早點?為什么?因為掠奪者沒有拿走一點點,完全是屬于我們自己的。 難道這個理想國里不會有人產生出因為能夠獲得更高的價值回報而和外部大世界進行交易的合理想法和行為?高爾特們如何阻止這些行為和想法的產生。 而且很自欺似的,原來的石油大亨威特由衷地指著他的油罐說:“這里一加侖的價值,可以超過地獄里的一整列火車——因為這都是我的,每一滴都只會用在我自己的身上。” 他還說“世上并不存在什么骯臟的活計——有的只是不愿意去干這些活的骯臟的人。” 這個山谷里:只有那些生產而不是花費的人才可以是任何一個人的市場。 那么,那些繼承了遺產的花花公子應當如何看待?難道生產者也要看消費者是不是個生產者才賣給她物品?蘭德反對遺產繼承權嗎? 這個跟幾十年前中國的意識形態宣傳有什么區別?一個共同特征就是自欺欺人。
這個烏托邦里面有一個規則,就是每年12個月只有一個月是交易月,其他11個月各忙各的。外部世界的交易可是連續進行的,蘭德不承認價值不是客觀而是主觀的,是因時因地不斷變動的,是通過交易才實現的,才會如此輕視交易的作用,有如此荒唐的制度安排。 這個烏托邦里有三個稟賦超人了不起的英雄,年輕時出自一個哲學導師和物理導師教化之下, 對于外部世界人們,他們一個扮教主,教化可教者;一個扮好漢,搶劫搶劫者;一個扮義騙,專騙欺詐者。 他們還和現實的世界在斗爭者,并最后要去“接管”世界,一圈號稱正常人的“超人團隊”,說他們是超人是因為他們在蘭德的道德觀之下個個都是純美無暇而且個個智力超群創造力驚人。他們構成了一個柏拉圖學院的圖景,而歷史上的柏拉圖學園似乎是個僭主培訓基地。 哲學導師阿克斯頓博士,這個理想國里的柏拉圖說:“只有具備了出眾的頭腦和杰出的人品,才不會被社會上自古以來沉積的毒害風氣所感染——才能像個人,因為人是有理性的。” 一個山谷里的母親說“在這里,每個人都認為對孩子進行非理性的,哪怕一點提示,都是駭人聽聞的。” 美國不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他有長期的殖民地生態,有來自母國精神文明的滋養。 而蘭德的理想國是由完全抽象的原則和信奉這些原則的哲人和超人建構的,她的亞特蘭蒂斯有著一股濃厚的法蘭西“理性崇拜”的氣息。 我不知道為什么羅斯巴德會有蘭德邪教的說法,我猜是因為她的柏拉圖式的哲人崇拜和尼采式的超人崇拜吧。 這個離開了大社會的大市場和人文知識傳統的亞特蘭蒂斯真的還能繼續下去?包括他們的創造力? 另外還有文學性的東西,唯美性的氣息, 金發,還有羅馬和希臘的氣質等等,正面角色的容貌都被美化了,一個張揚客觀理性,張揚大腦創造與靈魂高貴的作品似乎不應該如此唯美的刻畫正面角色的外貌。 這個放棄了人類幾千年文明傳統的烏托邦,我認為它注定是壽命短暫的,如果它能稍稍持久一些,就會顯露出它的專制與邪惡的本相。 蘭德為什么會構想這么一個烏托邦,在她對統制經濟及其政治思想基礎作出了那么精彩的批判之后,會出現這么一個理想國,我覺得跟蘭德本人的思想前提有關系,就是剛才說的唯理性主義。 中國人講神農氏發明了農業、伏羲氏發明了畜牧、燧人氏發明了人工取火,是不是真的有這么一個叫神農氏的人發明了農業?肯定不是。 我猜想是某個后來被尊稱為神農氏的部落的人群一點一滴地經過一個很長的時期經驗知識積累出能被稱為農業的食物生產技術。 我相信所有的人類文明,無論是自然科學的還是人文社會的,都不是一個叫做“創造者群體”的一群人創造的,而是一系列使用者對各種可得信息的應用行為的序列累計的,而且也不是任何一個的天才有能力全部了解的。 創造并非是某些可以稱為“創造者”的個人或群體的專屬能力,而是一連串的庸人們凡人們的創造行為和利用行為的累積,創造行為里偶然和無意占據了大量比重,有對已有知識和信息的大量利用,而且是對創造者原設目的的其他運用創造了更大的價值。 信息的發出者,傳播者的行為價值無從客觀評價,只能從信息利用者角度做出主觀的價值評價。 這個主觀的價值判斷不受與創造者的價值賦予和價值期待影響。 利用人怎么用它,發明人或發現者沒有辦法干預也沒有辦法期待。 創造者和掠奪者的分野圖景沒有那么清晰。 一個創造者難道可以對于他的創造物的如何使用要做出限定?一個物件難道不可以被不同的使用者發現它的無窮多個潛在用處? 對于使用者期待的限定要求難道不是出于創造者或發明者智力不足的原因? 價值的判斷終究是出自使用者的“主觀的”判斷,不由創造者的“客觀”賦予與期待。信息利用者針對機會的判斷和選擇是創造價值之源泉。 一個人可以不是為了他人的需要而生存,但是如果他不是為了他人的需要而創造,那么對于他人的不理解和不感恩似乎也應當無所抱怨。 財富雖不是自然資源,但是人類的共有的前人的知識累積這種“財富”確實是“自然的”沒有產權的。 個人主義之有價值不是因為個人是有意志的,理性的;而是因為不存在有理性和有意志的群體。 不是只有經過艱苦的思考才能夠確信和行動,不假思索的行動習慣背后是無言之知,是思考的背景。 這一段讓我想起哈耶克的看法: 即世界是人的活動演進的的產物而不是人理性設計的產物。 在蘭德的理想國里,這些打造諾亞方舟的“正常人”(其實是非人,有一種自虐傾向)是可憐的,他們沒有自覺丑陋的自負,貌似升華,實則墮落,墮落到不真實的烏托邦里,然后自欺欺人。 理性之外的直覺也是一種知識,企業家在做決策時并不是在追求理性的精確,而是在動員自己的全部經驗和直覺作出的相對模糊的類概率判斷,而廣泛的經驗積累,眼下不易探究的習慣背后的長期經驗積累,更是理性能夠有效工作的背景。 社會主義和有神論者一個訴諸于神,一個訴諸于社會,都是對外在于個人甚至外在于當代人的繼承于前人的人類自發秩序真理的簡化把握和稱謂。他們錯誤在于他們感到了這種東西的存在 ,但是沒有把它當成為文明的結果而是把它當成了文明的原因而去膜拜它,而蘭德的理性因為是個人的必然是不足的,把世界的基點完全放置于當時當下思考著的個人的理性之上而排斥掉對無數代理性經驗積累的繼承顯然是不理性的。 還有就是對我們一下子不能明了的習慣,他背后積累的合理性的理由,我們需要非常長的時間去理解。但是可能第一步比較理性的穩妥的做法,第一步先接納下來,其次再去思考批判它。她也忽略了理性之外的直覺,直覺背后是有一種你不能用語言言明了的很多經驗積累、感覺。 只要是允許自由退出的國家就是個有意義的國家,沒有人能代替另一個人選擇和確認國家在社會中的的規模的最合適比例(從零到無窮大)是如何才是他愿意接受的(最小國家要多小,福利國家要多大)。“花錢難買樂意”,個人的自由選擇,是最要緊的。 應當讓自由本身來證明:它是不怕破壞,有創造力和吸引力的,它是不懼怕個人的自由選擇的,無論這些選擇起初或者最終看起來是多么的“不理性”。 在這個選擇過程中,選擇的個人動用他的全部知識積累運用他的理性和他的直覺,受制于一些貌似理性不及的禁忌和需要,利用外部的可用信息和資源來判斷,選擇,決策,行動。 一個自由的世界不是一個沒有了掠奪,欺詐,偷竊,乞討的世界,而是一些允許個人及其財產的自由流動的政府轄區,這也許就夠了。 最后我想說的是, 個人的自由選擇是最重要的,就是任何一個自由的世界,應當是可以自由的進出和退出,自由世界應該有能力向大家證明他是有能力獲得蘭德說的有理性、有頭腦、有思維能力的人最終認可的。就像我們看到的中國那些搞了一輩子共產主義革命的老革命們,欣欣然地讓他們的他們第二代、第三代跑去生活在都是在自由的資本主義世界,而不是在他們創造和統治的世界。人的理性有能力認知最簡單的經驗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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