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是失敗者的事業——格非訪談
[2011-9-19 14:47:38]
文學是失敗者的事業——格非訪談

“你這個人太敏感了。這個社會什么都需要,唯獨不需要敏感。要想在這個社會中生存,你必須讓自己的神經系統變得像鋼筋一樣粗!
這是在第一章中,譚端午的妻子龐家玉“教育”他如何面對現實的一段話。然而,讓人備感諷刺的是,自以為了解這個社會規則的龐家玉,卻屢屢遇到規則之外的事故,一次次被現實的荒誕擊垮,直到臨死前終得解脫。整部小說,始于兩人的偶然邂逅,終于兩人的天人永隔,是一種暗喻,也是一種反諷。
《春盡江南》是格非的新作,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作者通過描寫詩人譚端午和律師龐家玉這對漸入中年的夫妻及其周邊一群人近20年的人生際遇和精神求索,探討我們這個時代精神疼痛的癥結。
在《春盡江南》中,格非以一個詩人的視角呈現了20世紀與21世紀之交這20年的中國人精神世界和社會生活的內在變遷。故事的時間跨度只有一年,但敘述所覆蓋的時間幅度卻跨越了兩個世紀,是格非對中國歷史、社會、政治的全面思考,也是三部曲中繼《人面桃花》、《山河入夢》之后的收官之作。
“寫成三部曲的構架對我來說完全是一時的想法,這個構架在我腦海中多年。我本不愿意寫第三部,可是這個想法經常在我腦海里折磨我,無法擺脫,讓我什么事都干不了,唯一可以擺脫它、使它對我不再糾纏的辦法就是把它寫完。我花了兩年的時間把《春盡江南》寫出來,就好像懷胎十月將孩子生下來一樣,我終于剪掉臍帶成了一個獨立的個體,我可以毫無牽掛地去寫別的東西了,它是我必須要去完成的一個夢!备穹窃诮邮懿稍L時說。
對于格非來說,新書發布后,頻繁的媒體采訪,讓他感到不安。在與記者的交談中,格非坦陳,自己更喜歡校園的安靜,教書育人,同時觀察我們所處的這個有些荒誕不經的社會,就如同小說的主人公端午一樣,游離于世事紛擾,冷眼旁觀。
格非曾在演講中提到,他的作品不想代表工人、農民等群體來對這個世界發言。他不想代表任何人,假如他想代表的話,他只愿意代表一些失敗者!拔艺J為文學就是失敗者的事業。失敗是文學的前提。如果沒有經歷失敗,不要寫作。失敗是促使一個作家寫作的最根本的一種動機。很可惜,在今天這個社會中,失敗者是徹底的失敗者,失敗會被看成一個恥辱的標志。在這個年代,一個人勇于做失敗者是很了不起的事情。能夠接受自己命運的安排是很了不起的,這不是悲觀,恰恰是勇氣!
格非將男主人公設計成敏感的詩人后,又將筆下的女主人公設計為律師。而當被時代冷落的中年詩人,遇到久經人事的精明律師,可想而知,矛盾沖突不可避免地會發生。對于十年磨一劍的格非來說,這種創作方式,是一種精明,也是一種討巧。而在語言方面,格非表示,為了讓描寫當代中國現實的《春盡江南》與作者本人拉開距離,他在語言上與前兩部有了改變,更多使用了短句,以使語言更直白。
從小說中出現的形形色色人物和他們的故事中,你可以清楚地看到,這完全是一出當下個人與命運激烈抗爭的悲劇。無論是妻子龐家玉還是他們的孩子若若,端午的精神病哥哥、情人綠珠,還有吉士和守仁,甚至同事小史等等,你甚至無法分辨他們是孩子還是成年人,好人還是壞人,但是你可以看出他們每個人都在想盡辦法掌握自己的命運;蛟S小說里唯一從一開始就坦承自己的失敗而放棄抗爭選擇觀察的,就是主人公端午。他以失敗者的生存姿態,冷漠地看著妻子龐家玉在既定的生活秩序里打拼,希望自己能夠扼住命運的咽喉,希望他們的孩子能夠按照自己設計的軌跡成長。而這在小說中的亂世里,又怎么可能實現?
B= 《外灘畫報》 G= 格非
B:在你年輕的時候也比較喜歡詩歌,而《春盡江南》中的主角是一位80年代末小有名氣的詩人,書的首尾又以一首詩歌相聯,不知道詩歌對于這部小說來說,有怎樣的意義?
G:現在有很多人誤會我,以為我曾經也是一位詩人,所以我的作品實際上有我自己的影子。但我年輕的時候基本上不怎么寫詩,當然和田健東他們一群朋友胡扯的詩,那不叫詩歌。我更喜歡寫小說、散文這些敘事的文體。我覺得寫詩歌需要特殊的才能,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方面的才能,也沒有花很多的時間去實踐。但我身邊有很多詩人朋友,你知道,當年的華師大,詩人很多,作品的質量也很高。我的小說把詩人作為主人公,是因為詩人很敏感,在社會生活中,他們特別敏銳,能夠感受和觀察到更加細致的東西。在小說中寫的詩是為了向詩歌致敬。我認為,在今天的社會,表面上看詩歌的重要性在降低,但它實際上正在變得越發重要,成為人們精神生活的一種需要。
B:你在小說中創造的人物是以你身邊人為原型么?
G:有一些,但是我不習慣把自己的身邊人寫進小說。在創作中,我會把我的親人和朋友排除出去,不跟他們發生什么關系,也不會去用那些經驗來進行創作。
B:你曾多次談到當今文學界急功近利、過分追求市場效益而忽視知識分子自身的品格,導致大量低俗作品的誕生。你覺得這種現象是一種社會發展必然還是一種扭曲?
G:這是一種社會發展的必然,因為那些暢銷書是一種消費物品,它滿足消費者的好奇心,滿足他們的各種欲望,這個東西古已有之。在當代,媒體的興盛,導致很多人為了獲取利潤而人為制造各種“神話”,推波助瀾,來誘導讀者購買這樣的東西。我認為通俗文學有存在的必要,但是在今天,通俗被過分放大,于是出現了新的問題,使得大家不再關注文學的多樣性和多元化,誤以為文學就應該是這樣的,而一本嚴肅的書都不讀,以緊隨文學“時尚”的潮流為榮?蓪嶋H上,那些通俗的、快餐式的文學作品,對個人來說是沒什么大的幫助的。今天的很多暢銷書,都是人為制造出來的,它們毫無價值。通過它的宣傳和炒作,它也許會熱銷一時,然后收回資金,這完全是一種資本的運作,對整個文學的發展起到的是非常不好的作用。它的“成功”嚴重擠壓了一些嚴肅的、引人思考的文學作品的發展空間,讓它們受到市場的排斥。市場的多元化本身就是一個偽命題,一旦進入市場,多元化就自然消失了,消費性的作品往往能把其他作品完全排擠出去。所以,我覺得在今天,所有的文化管理部門、作者、出版社和媒體,都應該有意識地營造一種多元化的氛圍,而不是任由一方完全壓倒其他的作品,我們需要一個能為讀者提供更多文學類型的市場。
我不反對大家去讀那些暢銷書,比如《盜墓筆記》、《明朝那些事兒》,來滿足自己一些需求,這是沒問題的。但我想,我們更多的需要是來自我們的心靈,你不應該去放棄世界上那些非常好的作品,如果一輩子你匆匆過去,一本好書都不讀,我覺得這樣的人生有點可惜。隨著你讀的好書越來越多,你建立的閱讀基礎就越來越強大,判斷好書的能力就越強。而當你沉迷于娛樂的東西太久,你兼容好書的能力就會很差,到最后就沒有辦法去閱讀那些好書,這樣是非?上У。
B:所以你在此前的演講中,也多次提到知識分子的寫作要有獨立性和責任感,同時也能夠越出自身的桎梏,用一種更普世的價值來進行創作和思考?
G:因為我覺得在當今社會,通過自身的境遇說話,是一種普遍現象。如果我窮困,我就反對一切有錢人,富人就都是壞人。他們不考慮你的錢來得是否正當,而是反對一切物質化的東西。我覺得這是非常偏激的。同樣,一些有錢人,就覺得這個世界就應該更加市場化,把窮人完全掃地出門。這樣,慢慢就會在社會中形成對立,而這種對立是沒有好處的,所以我覺得知識分子們應該盡可能有一份超越性的立場,盡可能設身處地為別人思考,求同存異,這樣才能促使大家有效地交流。相對來說,知識分子應該更寬泛、更嚴肅地去進行思考。好比托爾斯泰的小說中,俄國士兵安德烈遇到了法國將軍拿破侖,作家本人超越了國別和民族的界限與仇恨,依然通過士兵安德烈向這位敵國的偉大統帥表達了自己的敬仰之情。我認為,所謂匹夫之勇、拔刀相向,在當今社會是沒有價值的,人要有一種包容和超越性。
B:所以,在《春盡江南》中,你刻畫的每一個人物,比如家玉、吉士等,他們都有著自己的善惡,都有著自己的被迫與無奈。這是不是你在創作中故意把你個人對這個社會各類人的理解和認識,或者根本就是你自己的想法和經驗分散到了那些角色身上?
G:這是我的經驗,而不是單純地把一個人故意寫得如此復雜。最近若干年以來,為了創作,我跟原來很多不喜歡的人接觸,放在20年前,我甚至見都不會見那些人。但是,我發現,盡管我以前認為不好的那些人,他們的身上卻依然有一些感人的品質存在,他們在某一方面,也是有人性的光輝的。反過來,你以前很崇敬的一些知識界的人,在你與他交往之后,你會發現,他們的品格還不如你認識的人生有過污點或者你以前很厭惡的那些人。這樣一來,我對人的思考就逐漸開始發生變化,我就告訴自己不要用一個簡單的標準來對人進行區分,而是要看到一個人身上的復雜。我覺得,這可能是我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響比較大,他認為所有人都一樣,沒有什么太大的區別,即使他們犯罪,也是有他們的緣由的。他曾經教育我們,要把自己的頭低得更低,要善于發現別人身上好的東西,這對我個人這些年的創作影響特別大。但是我做不到他那么偉大,因為他的背后有著大的宗教的關懷在里面。
B:這本小說的名字“春盡江南”,給人一種希望在漸漸遠去的悲傷之感。而小說的內容,也的確很容易讓人憂郁。你自己也提到,一個幫助你把文字錄入電腦的女博士生——你的第一個讀者——在看過這個故事后也流下了眼淚。這本書可不可以看作反映了你本人對現實的悲觀和失望呢?
G: 當然,因為我認為所謂的悲觀與樂觀,本來就是雙生的,沒有悲觀,也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樂觀。作為我,看到我們這個世界空氣被污染、人的道德廉恥心也被污染,我肯定是會憂慮的。這個是從古至今中國知識分子、文人、士大夫的最好的品質——憂患意識。也許他們不一定能指出某種道路,但是他們能描述和記錄這個社會,表達他們的憂患,而只有真正了解這個社會的真相,你我表達出來的樂觀才是有價值的。你不能打保票告訴別人這個社會很美好,這樣人家只會覺得你在騙他,因為他看到的東西都是不好的?晌乙嬖V他的是,這社會雖然是不好的,是有很多問題的,在這種前提下,我要說服他,這種生活還是值得過的,還是有很多重要的情感,還是有很多重要的價值在這個社會里頑強地在延伸。假如我這樣說服你,我的這種樂觀才有價值,然后我們來好好生活,來改變這個世界,我們來使它變得更好。我覺得樂觀和悲觀,不是在一個事物的兩極。我覺得悲觀是樂觀的前提,當然獲得后面的樂觀,也是很難很難的。
作者:文/劉旭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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