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詩人、詩歌評論家,1957年生于湖北,高中畢業后下鄉勞動三年,“文革”結束后考入武漢大學中文系,畢業后從事過教師、編輯等職。1985—1990任北京詩刊雜志編輯,1992—1994年間旅居英國兩年,回國后任教于北京教育學院,現為中國人民大學中文系教授。
著有詩集《紀念》(長江文藝出版社,1985)、《游動懸崖》(湖南文藝出版社,1997)、《王家新的詩》(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樓梯》(英譯本,倫敦威爾斯維普,1993)、詩論集《人與世界的相遇》(文化藝術出版社,1989)、《夜鶯在它自己的時代》(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7)、《沒有英雄的詩》(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文學隨筆集《對隱秘的熱情》(北岳文藝出版社,1997)、《坐矮板凳的天使》(中國工人出版社,2003)、翻譯集《保羅·策蘭詩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等。
另有編著《中國當代實驗詩選》(與人合編,1987)、《當代歐美詩選》(1988)、《二十世紀外國重要詩人論詩》(1993)、《葉芝文集》(三卷本,1996)、《鐘的秘密心臟》(1996)、《最明亮與最黑暗的》(1995)、《靈魂的邊界》(1997)、《子夜的哀歌》(1999)、《歐美現代詩歌流派詩選》(三卷本,2003)、《中國詩歌:九十年代備忘錄》(與人合編,2000)、《中國當代詩歌經典》(2003)。
曾獲第一屆“劉麗安詩歌獎”(1995)及《山花》詩歌獎(2002)等詩歌及批評論文獎。詩歌作品及詩學文章被選入多種詩選及理論批評和隨筆文集,并被譯成多種文字,自1992年以來,曾多次應邀在荷蘭鹿特丹國際詩歌節、英國林肯國際文學節、英國倫敦文學中心、比利時根特國際詩歌節、德國歌德學院總部、瑞士伯爾尼文化中心朗誦,并多次應邀在歐美一些大學如維也納大學、慕尼黑大學、波恩大學、科隆大學、美因茲大學、荷蘭萊頓大學、比利時根特大學、倫敦大學、美國布朗大學、哈佛大學、俄勒岡大學講學和朗誦,1997—1998年應邀在斯圖加特孤堡國際藝術基金會做訪問作家八個月,2001年應邀在慕尼黑瓦爾德貝爾塔文學中心做訪問作家三個月,2004年2月應邀參加波恩國家藝術館、波恩大學的“藝術與身份”國際研討會。
◎ 母親
母親,你的高血壓,你的衰老,我的心病。
你臉上的皺紋,蕩漾愛的光輝。
母親也曾像一朵鮮花一樣盛開,
在那五十年代的風中。
正因為在那一年生下了我,坐月子,休產假
母親,我們惟一的依靠,
有幸躲過了反右。
而這是一九九九年的春天,
戴著老花鏡,母親讀了一篇批我的文章
“都什么時候了,還在翻老黃歷!”
然后,掂起一把鐵鍬,來到花園
和我一起整地、翻土,
而我的眼睛一陣濕潤,
我仿佛一下子又變小了,乖乖地
聽著她的吩咐:怎樣撒菜籽,怎樣細細地掩土……
我一步一步跟在母親身后,恍惚間
又跌回到早年的溝壟之中——
那是什么時候?一個少年,在那貧瘠的坡地上,
仿佛在一瞬間長大,
第一次接過了母親揮汗遞過來的鋤頭……
哦,母親!
在那艱難的時日你倔犟的兒子已學會了不再惹你生氣。
在那荒涼的黃昏里一個少年一再抬起頭來,
盼望被下放到他鄉的父親歸來。
我抹去頭上的汗,我看到的是一個驟然開闊的黃昏。
◎ 八月十七日,雨
雨已下了一夜,雨中人難眠
雨帶來了時間中的第一陣涼意
雨仍在下,從屋檐下傾下
在石階上濺起,從木頭門縫里朝里漫溢
向日葵的光輝在雨中熄滅
鐵在雨中腐爛
小蛤蟆在雨中的門口接連出現
而我聽著這雨
在這個灰蒙蒙的低垂的早晨
在這座昏暗、清涼的房子里
在我的身體里,一個人在嘩嘩的雨聲中出走
一路向南
向南,是雨霧籠罩的北京,是貧困的早年
是雨中槐花煥發的清香
是在風雨中驟然敞開的一扇窗戶
是另一個裹著舊雨衣的人,在胡同口永遠消失
(下水道的水聲仍響徹不息)
是受阻的車流,是絕望的雨刮器
在傾盆大雨中來回晃動
就在一個人死后多年,雨下下來了
雨潑濺在你的屋頂上,雨
將你的凝望更猛烈地打入泥土
雨中,那棵開滿沉重花朵的木槿也在搖晃
那曾盛滿夏日光輝的屋子
在雨中變暗
每年都會有雷聲從山頭上響起
每年都會有這樣的雨聲來到我們中間
每天都有人在我們之中死亡
雨中的石頭長出了青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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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圣誕節
每一年的雪總是在圣誕節前來到
今年也是如此
孩子已長大,遠在他鄉
不用再買禮物,并藏在他的床頭下啦
這不是大人的節日
也不是中國人的節日
不過,看著別人忙于過節
心里也是高興的
看著四川火鍋店的伙計抬著一棵圣誕樹進來
抬進滿屋的翠綠和雪意
我心里一陣濕潤
今晚我寧愿獨自一人
在這靠窗的一角坐下
舉杯,為那些我思念的人
為我隱隱聽到的從遠方傳來的音樂
為這無言的感動
也為隔窗從黑暗夜空中落下的雪
愈來愈大愈來愈急
這使我幾乎相信了上帝。
2002
◎局限性
“你也有局限性!”有一天,一個朋友
突然這樣對我講,“當然”
我這樣答到。
但我知道,我什么也沒有回答,
我怎么知道自己的局限性?
多少年來我看到的
只是樹木和石頭,
只是石頭在雪后的投影。
我只是知道我穿的鞋
和我開的車都在朝一個方向傾斜,
我還知道我在夢中能飛,
這樣的夢
總是使我醒來
帶著渾身的疼痛。
2004
◎為翻越燕山而寫的一首詩
小汽車爬山,如一只閃亮的甲殼蟲。
他想起了古代那些騎馬的首領。
這是他唯一能夠想起的。
夏
北方的夏
或南方家鄉的夏
只要有樹的地方就有蟬鳴
如金屬的細微的切割聲
如不絕如縷的記憶
如一座千年石蓮綻放后
所留下的……
寂靜,用汽車的引擎也推不開的寂靜。
2003
◎晚景
他每天下樓去買一份晚報
回家,就著窗口的光線來讀
他讀得是那樣忘情,直到再也看不見
直到他開始變瞎
直到一陣陣喧鬧聲傳來
從街心的兒童游樂場
于是他開始聽,在黑暗中聽
聽著黃昏的孩子們的喧鬧聲
其間夾雜著一個更小的孩子委曲的哭聲
他聽著這一切
聽著聽著他自己就在其中
他就是那個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的孩子
啊童年,遙不可及的童年
帶著黑暗中的光亮
聲聲相聞
而他面前的距離仍在擴大
他不想開燈
他要讓孩子們的喧鬧聲帶著光亮升起
在黑暗中縱情描畫
他是多么感動于這個冬日的暮晚
給他帶來的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