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理論家安德麗安~里奇的成就和其對美國六十年代以來的婦女運動和思想的影響,在美國,恐怕無人可以比擬。過去的三十多年里,里奇的理論和詩歌是美國思想和知識界最重要的聲音之一。她的聲音雄辯,挑戰,導火--她的理論成為最受爭辯的理論之一。她對性別的關系,種族,語言,權力和婦女文化的種種論述,成為大學文學文化課必讀之物。在所有的女權主義的理論和文學選本中,幾乎沒有不選里奇的--里奇是必讀的。
她的詩歌不僅影響了她同代的詩人,也影響了后來的詩人--用評論家戴博拉~潑普的話說:“下一代詩人浸泡在她的詩歌中!逼,里奇已經發表了19卷詩集,三部散文集:<<關于謊言,秘密和沉默>>(1979),<<血、面包和詩歌>>(1986),<<這里發現了什么--關于詩歌和政治的筆記>>(1993〕。專著<<生孩子的女人:作為經驗和機構的母親>>,是專門研究“母親”的意義的,在女權主義關于母親是社會構建的角色理論中有破土之功。
除此之外,里奇還編輯女同性戀-女權主義的雜志,同時是一個積極的活動家,與種族主義,反猶主義,同性戀恐懼等等作斗爭,為同性戀者權利,生育自由權利作辯護。里奇現已年過七十,仍是一個不屈不撓的斗士。
里奇1929年生于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她的父親是著名的霍普金思大學的醫生和病理學教授,母親是一個深富才華的鋼琴家和作曲家,后來,為了家庭,放棄了鋼琴演奏職業。生在這樣的家庭,里奇后來在她的自傳體詩歌“源泉”和散文“在道路上分裂”中回顧說,她的成長年代,占主導地位的是知識分子生活和她父親的要求。她和父親的關系,一方面是急于認同和獲得父親的首肯,一方面是矛盾和緊張--她的父親有尤太背景,母親是南方的清教徒,家庭中的宗教文化背景和沖突在她生活中刻下了深刻的痕跡。1951年,里奇從美國的拉得克立夫大學畢業。這是美國的一所上流的女子大學。同年,她的第一本詩集獲得了耶魯青年詩人獎。詩人奧頓為她寫序。如今,這篇序言已經臭名昭著,成為對男性對女性藝術家的居高臨下和父親似的態度的樣板。雖然,奧頓精確地描述了里奇詩歌的優雅的技術,嚴格訓練的形式,和控制的激情。里奇的詩歌宣布了她的傳統:從弗落斯特,葉芝,史第文森到奧頓。她也受到了這個傳統的贊美,因為她繼承了他們。
1953年,里奇和一個哈佛大學的經濟學家結了婚,住在哈佛所在的麻省劍橋。五年內,她生了三個兒子。這五年,是她激情和藝術掙扎的五年。她在設定的女性角色和藝術家的才華中,在性別角色和創造力,愛情和憤怒中掙扎。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這些“無法命名的苦悶”(貝蒂~弗瑞丹語),這些感情,使里奇深感內疚,甚至罪惡,這些感情當時也還沒有被獲得廣泛的社會文化承認,更沒有分析研究。
里奇的第三本詩集<<兒媳婦的快照>>(1963〕用八年的時間寫完,是她詩歌發展的分水嶺。這里,她的語言更為自由,更私密,內容也更具有時代性。她把激情放在語言,界限,反抗,逃避和另類生活方式地選擇等等的背景中。她說“我沒有選擇的生活/選擇了我。”她堅持必須放棄貴族的小圈子的生活--里奇的背景是高級知識分子的背景--去選擇自由的生活。當時的評論界對這本詩集的反應是負面的,因為一般的評論家不贊同里奇詩歌中的苦大仇深的語調,對她背離她嫻熟的形式主義技巧和情緒的控制表示搖頭。1966年,里奇發表了詩集<<生活的必需>>,回答這些批評。這本詩集的中心點是死亡--死亡是那些評論家否認她的詩歌中的感情--她覺得她終于找到了她的主題和聲音--評論家們卻宣布她死亡。她認為,要活下去,就要說自己要說的話。
里奇的個人斗爭,應和了時代。正當她在為自己的詩歌和個人感情抗爭的時刻,美國風起云涌的時代為她提供了大的背景:六十年代的民權運動,反戰運動和女權運動如火如荼,彌漫開來。里奇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成為了女權主義思想者之一。在對語言,性別,壓迫和權力的觀察和研究中,里奇把這些問題都與男權統治相連,堅持對男權的評判。從1956年起,里奇在每首詩上都標上寫作的時間,標明她的詩歌和社會時代和她生活的具體關系,并以此和駁斥那些認為詩歌存在于詩人生活之外的論點。
里奇的詩歌是她個人生活和政治斗爭的紀錄。她堅持“寫得直接而且公開地是個女人,用女人的身體和經驗!崩锲娴脑姼杪曇羰亲C人的聲音,預言者的聲音,也是看透了“語言的特權”的聲音。她的聲音也代表了那些說不出話的人,紀錄了那些忘掉了人,創造了那些被抹煞埋沒了的婦女的生活。里奇堅持她對政治和藝術的承諾,她號召婦女們“重新看和想象歷史,”去背叛已寫出了歷史,從而重新寫作歷史。
里奇多年來在美國的一些最著名的大學里教書。自1976年以來,她和她的伴侶米肖克麗芙住在一起。
------------------------------------
安德麗安~里奇的<<二十一首情詩>>收在她的詩集<<共同語言的夢>>(1976)里。由題目上可以看出,這是一組表現愛情的詩歌。題目同時還會引起熟悉西方詩歌的讀者對智利巴勃羅~聶魯達的<<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的聯想。這正是詩人的目的所在。用這種方式,里奇把這組詩的背景放在在西方浩瀚的愛情詩歌傳統中,并向已經具有偉大的傳統的、占統治地位的“愛情”文化價值挑戰。那就是,像兩性的“天然”愛情挑戰。里奇有意對古往今來的愛情詩歌的進行重寫并實踐她本人的理論:重新看歷史,重新寫作歷史。
雖然題目上是二十一首情詩,實際上整個組詩有二十二首。有二十一首標明了序號,有一首在十四和十五之間,一首沒有序號的詩,到處流動的詩。這二十二首詩紀錄了兩個戀人的相戀而又分離的過程。一場被“反對我們的勢力/那些在我們的內心種植的/反對我們的勢力/在我們內心/反對我們”的勢力瓦解了的愛情。詩歌以這兩個情人的深深的相愛開始,以獨自告白而終。
第一首詩展現了戀人們生活的背景.一座在泥濘中散發著惡氣的城市,同時也是一座現代的巨大而又生氣勃勃的城市。他們住在這里,在這座骯臟的,粗俗的城市,在開著紅艷艷的秋海棠的城市,他們兩個人,希望活的像樹一樣,在這個城市扎根,不引人注目,又是這個城市的天然部分。第二首詩寫得溫柔而浪漫。詩人在早晨的夢中醒來,她夢見她的愛人是一首詩,一首她想顯給別人看的詩歌。她感嘆他們的相遇是一個奇遇:“羽化的草,穿過漫長的路,才被帶到靜止的空中!
在第三首詩里詩人直接地談論他們的愛情的意義:他們是人到中年的愛人,“四十五歲,我知道我們的限數/我撫摸你,知道我們明天不再誕生/深知,無論怎樣,我們將扶助彼此活下去/在某個地方,我們將幫助彼此死亡!彼麄兊膼矍閷⑸琅c共,綿綿到生命的終點。第四首詩里的詩人回家了,在電梯上遇到了一個粗壯老邁,時刻保持姿勢的男人,這個人讓電梯的門幾乎在詩人的臉前關上。詩人又氣又急,沖進了電梯,到了公寓,她打開信件,有一封陌生男人的信,談論她遭受的苦難。面對男人的權力和男人的痛苦,詩人覺得憤怒和軟弱,她渴望她的情人:“我無助地哭著/他們仍控制著世界/你不在我的臂彎中。“詩人在自己的房間中讀書,面對書籍,她是面對整個的西方文明史,在每一本書的后面都有一本沒被寫出的書,都有被扼殺的聲音:女性和孩子的聲音。詩人提醒讀者注重空白:在空白處,沒有男人,因為他們不愿意在那里。女人也不在那里,因為她們不能在。這就是文明史--或是半個文明史,因為女人的歷史還沒有寫出和說出。
在這場愛情中,詩人發現了自己,發現了自己作為女性的力量!澳愕氖郑臀业囊话愦蟆!彼麄兊氖,能創造世界,也改變世界,從古希臘到現在,這樣的手:“能舉起不可避免的暴力,那種暴力從此就徹底廢棄!痹娙怂伎颊Z言的力量,思考寫作的意義,“什么樣的獸類會講生活轉化成詞語?”她思考女性的歷史,自己個人的痛苦,她和愛人之間的矛盾與口角。她用火山比作女性“火山巖是看得見的女性,沒有深度,沒有燃燒的核心,就沒有高度”他們相擁而眠,知道夢中他們也在招喚彼此。知道詞,詩中才點出這對戀人的性別:“我們是同性的戀人,我們是同一代人的兩個女人!
兩個女人的愛情,打破了已有的社會規則,他們是在一個沒有語言的國度里探測自己的峽谷。人們給他們的的地圖早就過時了,他們在一起作的一切,都是發明創造。他們做愛,他們相互愛撫,他們在身體的連接中連接彼此的痛苦。然而,他們的愛情還是失敗了!拔业拇灿中∮终。”他們在這個世界里沒有合適的位置。他們就這樣漸漸分開了,詩人凝望愛人的睡熟的臉,愛意盎然,但是,分開我們的勢力就在我們內心,我們怎能抗拒自己的內心的早已種植的反對勢力?分開和失落,在悲痛和憤怒之間,一個空間展開,如今詩人一個人在那里,回顧他們的愛情:“兩個人在一起是一個奇跡/一個工作,平凡之中帶有英雄的成分.”在最后的一首詩中,詩人一個人,在光中為自己設定位置:“石頭的顏色,比石頭還石頭,那是一個女人,我決定在這里走動,并在這里劃圈!
那首流動的詩是一首色情和情欲流動的詩。詩中具體地描寫了兩個情人做愛的過程和感覺,“你的跋涉萬里的雙腿,在你的腿之間,我的臉龐來回駑動”“你的有勁舌頭和細長的手指,到達了我已經等待你等待了悠久歲月的地方--到達了我的玫瑰--濕漉漉--洞穴。”詩中對色情生動描寫強調了同性愛情的身體成分,也間接地挑戰了異性愛情。這樣的一首詩和這樣的感情行為,只能在社會系統之外存在,甚至在這組詩本身的結構之外存在。
詩歌中的城市和同性戀的愛情也有著復雜的關系。一方面,大都市為他們的存在提供了空間,在一個到處都是色欲淫情的城市,他們的愛情向這種環境挑戰,如同在一所公寓的六樓上閃耀的花朵,向這個到處是垃圾的城市宣告美麗的存在。然而,這個城市也埋葬了他們的愛情,“曼哈頓這個島嶼對我足夠了。”曼哈頓的繁華和暴力,象征著社會的現實,也象征著社會標準,他們的愛是無法在此生存的。而電梯中的男人,那個修飾得得體但舉止傲慢的男人,更不會容許女同性愛者生存。
這組詩歌同時也表現了愛情超越性別的理想。雖然這組詩以同性愛為中心,但是詩歌表現的感情是超越性別的。這組詩歌尋求理解,信任,尋求人與人的溝通和對自我的發現。對生命完整性的追求,使這組詩不僅僅是同性愛之詩,而是一切愛情的歌。
然而,這組詩真的是寫的愛情嗎?卻不盡然。在我看來,里奇真正表達的是她對女性本身的發現和熱愛,對作為一個女人的驕傲和歌唱,對女性歷史的重新思考。詩歌似乎是寫給另外一個人,仔細閱讀,可以看出,詩歌也可被讀成寫給自己的。她發現的是自己:
如我現在,全神貫注地傾聽你的鈴聲
而你,向我移動,以同樣的節拍!
詩人發現的是自己女性的的歷史:
“那個珍惜她的痛苦的女人,已經死了,
而我是她的后代。”
詩人尋找和發現了自己的力量:
“我們的鞋底踏在結成影殼的火山巖漿上
我要和你一起旅行,走遍每一座煙霧繚繞的圣山!
詩人渴望重新寫作女性的歷史:
“我們的血液充滿不同的語言,不同的意義
雖然我們的歷史編年紀
可以寫出新的意義!
然而,女性發現自己的努力并非一蹴而就的:
“海風在反對我們,
如果我們想和海風對抗,我們失。
如果我們到另一個地方
在彼此的臂彎里睡覺,
我的床又小又窄,好像給犯人睡的”
這個世界還沒有可以讓他們休息的地方。詩人最后來到英國的“石堡。”夜色下的石頭林立,月亮升起,月光流動,詩人決定”我是這光中的一個形象!比绻铝料笳髦,如同太陽象征著男性一樣,詩人最后的選擇是獨自站在這里,在月光下,找到自己的位置,并劃圈為志。
“不久我就會知道,我是在跟我自己的靈魂說話!
安德利安·里奇,2012年3月27日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