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會議:丁東、謝泳、崔衛平、傅國涌講座側記
[2006-6-16 13:52:15]
武漢會議:丁東、謝泳、崔衛平、傅國涌講座側記 上午因為一些事情耽擱了,我到達杭州已經中午,傅老師打來電話,說是已經幫我準備好了中飯,很慚愧,很不好意思,不過我還是直接到傅老師家里,老實不客氣的坐下來便吃,還喝了一點白酒,弄得臉孔紅通通的。飯桌上有半碟醋,傅老師說是上次丁東先生從山西帶來的老陳醋,我蘸了一只蝦吃,果然味道遠較本地產的醇厚。 這幾天杭州大腕云集,傅國涌先生說,是因為一個大學人文研討會在杭州舉行,承辦方是杭州商學院。18日這天,丁東先生一行時間安排很緊,上午在浙江電視臺做節目,下午到三聯書店跟中學生朋友座談,晚上崔衛平先生還要到浙江財經學院做一個關于哈維爾的講座,連軸轉,我想夠累的,不過我看到他們并不行色匆匆,也沒有疲倦之態。 一、 4月18日下午,杭州三聯書店,丁東、謝泳、崔衛平、傅國涌 2點多,丁東、謝泳、崔衛平一行來了。在座的大多是中學生朋友,也有一些大學生朋友、研究生朋友,以及幾位教師朋友,大家都站起來鼓掌歡迎。丁東先生看上去年長些,老是微笑著,是個和藹的長者,這跟我的想象比較接近。謝泳先生比較年輕,似乎大不了我們幾歲,穿黑色的襯衫,也老是微笑著。這幾個人,都像大孩子。我想多說幾句的是崔衛平先生,崔衛平先生還沒來的時候,我看到周仁愛手里有一本崔老師早年的書,里面有她的照片,很漂亮,很有氣質,等見到了,我則覺得,她身上有一種知識分子才有的氣度,鎮定?從容?隨和?我找不到詞語來描述,總之這種氣度使人肅然起敬,而又不拒人千里之外,是一種親和力。后來崔衛平先生開始說話,那種清晰的表達,我覺得一切都能和她文章的表述風格聯系起來,絲絲入扣。 這個座談主要是關于傅國涌先生策劃,丁東、謝泳主編的《中學人文讀本》。我想傅老師主要的意思是想聽聽中學生朋友對這套書的看法。所以這次他們幾個人主要是傾聽,間或發表幾句看法。倒是我跟周仁愛,發了一些淺薄的看法。 丁東先生說因為之前他們編了大學人文讀本,再編一套中學人文讀本,可以形成一個連續性。 謝泳先生講到了編這套書主要是因為現在中學教育有很多問題,這套書可以提供給學生一個閱讀的選擇,可以讀,可以全讀,也可以挑著讀。 崔衛平先生則建議可以再編一本,除了已經編成出版的“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以外,還可以編一本“人與自我”,她自己可以來當主編。原因在于崔的女兒也剛成為大學生,她很有感觸,另外,她在面對剛從中學出來的一年紀大學生時,常不知道怎么教。崔借用了尼采的一個詞語——“自由的暈眩”,來描述大一學生的心理狀態。剛從中學到大學的人,常處于不知所措之中,因為老師講完就走人,不像高中時監督著,面對自由,無法自理。她還講到了克爾凱郭爾的一個詞語“隘口”,意思是人必須突破這個隘口,才會到一個更自由的境界。 不過話題最終沒有局限在《中學人文讀本》里。丁東、謝泳和崔衛平很為杭州中學生的閱讀視野和思考深度驚訝,杭州外國語學校的馬金馨、藺子等幾個同學帶來了他們文學社編的《閱讀》雜志,后來也都發了言,杭州高級中學的周素文、宛凌同學也發了言,這都帶給幾位學者震動。他們當即建議暑假里搞夏令營,崔老師說中學生朋友可以在她家里打地鋪,丁東先生也說,他也可以解決一部分同學的食宿。想想幾位大孩子跟這些小孩子一起玩的情景,有趣的很。 這個《閱讀》肯定會叫人吃驚,他們帶來的幾期,有幾期是報人系列,史量才、王蕓生等人都在他們視野內,傅國涌先生也有文章專為他們而寫。一期是關于自由主義的,王怡有文章寫給他們——《成為一個自由主義者》。我以前因為范美忠介紹,曾給他們寫過關于顧準的一些介紹文字,郭初陽也給他們寫過關于謝泳的一些介紹文字(一個細節,謝泳先生很認真的看了郭初陽這篇《拋磚者謝泳》)。不過他們的厲害在于,他們居然直接約王怡、傅國涌寫文章。我想我真是很榮幸啊,和他們在同一個刊物上發文章。 馬金馨很有理想,有一種舍我其誰的氣概。她講到了他們辦雜志的設想、具體操作,以及一些困難,最后他說中國終將在他們這代人手中有所改變。這種銳氣叫人吃驚。 周素文和宛凌上午參加了浙江電視臺的節目錄制,周問了丁東先生一個關于公民社會如何可能的問題。丁東先生下午還在回答。丁東先生還講到,希望他們將來不要成為那種純粹的書齋里的知識分子,不要成為只是為了諸如職稱啊、利益啊什么的而做學問的知識分子。這個說法后來引起了一個研究生朋友的質疑。 特意從上海跑過來的鐘亮兄發表了一些看法,他建議杭外文學社在介紹這些人物和思想時,不要過多的采用評論性質的文字,可以多采取故事或者敘述的方式,這就考慮到了一個中學生的接受的問題。鐘亮兄對《中學人文讀本》的看法很使我同意。他說這個讀本跟別的不一樣的地方在于,就是它旨在告訴我們常識,而不是像別的讀本一樣重在經典。我也一直在想這個讀本的特點,鐘亮兄拈出“常識”這個詞,我覺得很到位。可惜鐘亮兄下午就走了,沒有聽晚上崔衛平先生關于哈維爾的講座。 我講了我認為的這個讀本的兩個小問題。一個是選篇,比如里面趙鑫珊居然有兩篇,而我認為他那篇講德國“森林文化”的文章,很糟糕,從這篇文章看,他似乎并不怎么懂得德國的“黑森林”。傅老師解釋這個編好時刪了,但后來不知怎么,出版時又加上去了。另一個是讀者定位問題。因為我的學生,有幾個覺得這個選本太淺,而大多數則覺得太深。這一點傅老師說,甚至只要能看懂一篇就夠。傅老師引了達摩祖師西來,只為找一個會心人的說法。 我還有一點忘了講了,在“人與自然”這一冊里,《敬畏生命》和《寂靜的春天》沒有選進去,我覺得有些遺憾。 一位朋友問中學教師如何處理素質教育和應試教育之間的矛盾,周兄說他努力在尋找一個契合點。我說我認為素質教育這個說法有問題,本身就是一個偽問題,只有“人的教育”和“非人的教育”之分。 二、4月18日晚,浙江財經學院學思樓報告廳 崔衛平、傅國涌、昝愛宗、見森 主講:崔衛平 話題:關于哈維爾 晚上6點半,崔衛平傅國涌昝愛宗諸位先生準時到達。財院學思樓報告廳里坐的人并不多,大約20多個人,這使我覺得有些遺憾,畢竟這是崔衛平老師的講座啊。但想到傅國涌老師說的達摩祖師西來的故事,又有些釋然。 主持人大約是財經學院的,一個小伙子,略有些羞澀。他說現在大家談的都是一些較為前衛和先鋒的事情,能夠坐在這里談哈維爾,很難得。崔衛平老師笑著糾正說,哈維爾也是一個很先鋒的話題。 崔衛平先生的談話從哈維爾生平開始。哈維爾是一個荒誕戲劇作者,也是一個先鋒詩歌的作者,比如說哈維爾的詩歌形式接近一些幾何形狀,有的像金字塔。崔幾次說,哈維爾是一個樂觀和幽默的人,他的荒誕戲劇叫人從頭笑到尾,即使他后來當了總統,還老是坐著童車,在樓梯上滑上滑下。這樣對一些細節的不厭其煩的述說,我覺得只是想說一個問題,就是哈維爾從來沒有想過要當總統,他只想做一個有正常生活的人。崔幾次引用波蘭思想家米奇尼克的話:我們只想做一個人,但是客觀上卻做了一個英雄要做的事情。這個說法跟傅國涌老師幾次提到的,他只想做一個正常社會的普通公民的說法十分接近。傅國涌先生在《生活之樹常青》這個訪談里講到,希望過“一種屬于我們自己的普通而有尊嚴的生活”。這句話很震動我。 崔衛平先生講到了她走近哈維爾的經過。她有一個朋友,老是將一些他不用的書送給崔,崔就將他們隨意堆在書架上。有一次,崔在書架上隨意翻閱的時候,看到了哈維爾文集的英文版,就是那個朋友送來的書堆中的一本,她讀了開頭一段,當時的感覺是如受電擊。崔說當時她女兒要放學了,她要做飯,吃飯的時候她還在想,這個哈維爾是誰,怎么這么厲害!后來去翻,才發現是捷克總統。這后來才下決心去翻譯。 崔衛平的講座始終緊貼著一個詞語:敏感。他認為哈維爾作為一個人,有一種道德上的敏感,這種敏感是跟一個人對日常生活的態度有關的。崔從3個角度來談這種敏感。 一是對真實的敏感。崔說哈維爾的語言是十分難以翻譯的,因為哈維爾的語言是一種纏繞著、復雜的語言,他從不急于表明一個觀點,作出一個結論,而是努力貼近現實,努力將復雜的、纏繞著的事實本身呈現出來。崔衛平指出,這里跟哈維爾的現象學背景也有關系。 崔舉了兩個例子,一個是賣西紅柿的櫥窗里貼著“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這個標語的事實。張貼這個標語不是說這個店老板非得將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不可,而是在表明,我很聽話,我有權留在這里。說到底這里面隱含著一種恐懼。第二個例子就是一個搖滾歌手被迫害的事,哈維爾覺得這件事與“我”直接相關,于是站出來說話。 有趣的是,我剛跟周仁愛走進財經學院時,看到一幢巨大建筑物的正門,就懸掛著大幅標語,意思是要辦實事、求實績之類的,我當時跟周兄相視一笑,都想到了哈維爾講述的這個故事。 二是哈維爾對尊嚴的敏感。哈維爾有一句極其牛叉的話:我們有選擇自己喜歡的洗衣機牌子的自由。這句話一語道破了后極權社會人們的生活景況。而這最終將導致整個社會的道德癱瘓。這里傅國涌老師提出來一個問題,就是我們中國,為什么就不能出現像哈維爾式的,具有深刻洞察力的人物。 這個問題引起了大家的較為熱烈的討論,崔說可能因為是我們的作家、藝術家,對尊嚴感不夠敏感。崔講到了馮小剛電影《手機》里的一個鏡頭,徐帆拿著手電筒去照睡覺的學生的臉。這是多么粗暴的行為,崔說只有奧斯維辛的納粹才對猶太人這么干,可是我們中國卻很少有人意識到這一點。 不過我們接下去的討論似乎有些偏離這個問題本身。我沒有發言,我的想法是這樣的,我們幾千年專制的歷史下來,從來就沒有過個人尊嚴。王小妮有一篇文章,講到學校對孩子的教育,引了鄂倫春人“熬鷹”的例子,鷹被馴服的過程,首先是鷹頭被不斷的撥弄,使最傲慢的鷹也被迫放棄了他的自尊。我們的尊嚴感就是這樣喪失的。 傅老師后來自己試著回答了這個問題,就是我們那些知識分子,在思考力上,對最能表達思想的語言把握不夠,沒有一種具有穿透性的把握。 這個回答引起了崔老師的不滿,她說啊你自己提一個問題,然后早就想好了答案,還讓我們來回答。眾笑。 還有一次會意的笑是傅老師在講到我國的出版事業時,批評了當前出版界的急功近利和泡沫化,而像崔衛平先生譯的《哈維爾文集》這樣的好書,卻不能正式出版。后來我在提問時說到了這點,我引用了在世紀沙龍看到的一個帖子《姜昆你想諷刺誰別以為黨不知道》。因為我讀哈維爾,似乎沒有一個地方不是在對我們的當下發言! 三是對責任感的敏感。這里崔又引到了克爾凱郭爾“隘口”的說法,個人就是一個隘口,這個隘口存在于人的秘密中,這個秘密是什么,人就是什么。哈維爾則進一步指出,這個秘密就是人的責任感。崔還談到加謬對“反抗”的定義,就是回過頭來。 崔還講到一點,對我很有觸動。就是只對事情呈現出來的部分發言,看得見的說,不揣測動機。并要時時反思自己,畢竟我們都是喝狼奶長大的。這是針對一位浙大學生的問題所作的回答。 針對一位女同學涉及到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的問題,周兄搶過了話筒,說,崔老師這個問題我幫你回答。接著就條分縷析,侃侃而談。看來蕭雪慧老師那篇《愛國主義辨析》,的確使周兄深有感觸。 我因為自己畢竟較為傾向于文學,所以問的是關于米蘭昆德拉、伊凡克里馬和海子。崔主持翻譯的捷克作家伊凡克里馬的書已經出版了好幾本了,可惜我還沒有看到,至今只看到崔收在《積極生活》中的《布拉格精神》對他的介紹,以及以前譯林出的一本《我快樂的早晨》。海子,崔說他一個人擔當了整個時代的斷裂與虛無。 米蘭昆德拉說得多一些,這也是我最感興趣的。我覺得米蘭昆德拉是以一種自視為智者的姿態出現的,所以他有自己對歷史、對政治的看法,與哈維爾不同。理由之一是,正如《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一開頭的話,因為歷史不斷重演,類似于尼采所謂的“永劫回歸”,于是“在這個世界上,一切都預先被原諒了,一切均可笑的被允許了”。理由之二是同樣在《生命》這個小說里,弗蘭茨《偉大的進軍》,結果充滿了誤解、作秀和爭奪,弗蘭茨終于不明不白的,很不體面的死在南亞。這跟他出發時那種偉大的念頭形成一個強烈的諷刺。理由之三是《慢》,那個來自東歐小國的昆蟲學家,和那些來自西方的學者之間的誤解。這些都說明米蘭昆德拉對政治的看法,一切都預先可笑的被原諒了,笑是米蘭昆德拉消解一切的手段。 這番話被崔衛平先生斥之為“鬼話”。不過從這個詞語我也看到了崔先生的真誠。崔先生有些激動,她反駁說:這消解得了嗎?我想我很理解這句話背后的,很多沉重的東西。 事實上我對米蘭昆德拉的看法很接近崔先生。我覺得米蘭昆德拉身上有一種犬儒心態。我覺得他在1968年之后所有的小說創作,都是在為他自己當年的怯懦與不負責任辯護。只是作為一個小說家,他的小說本身極棒,叫人著迷。 昝愛宗話說的很少,只有在談到公民這個詞語時,才講到我們沒有公民社會這個土壤。結束時我說昝老師話太少,他說他不太習慣這樣的場合說話,最好是小范圍的討論。見森很年輕,不過思路極其清晰,給我和周都留下了較深的印象,我已經是第二次見他了,上一次是在溫克堅策劃的許向陽先生的座談上。 我的遺憾是,這次只帶了崔衛平先生的《積極生活》請她簽名,忘了帶《哈維爾文集》了。回來后翻著《哈維爾文集》,開始覺得有美中不足了。
查看10371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