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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曉宇文論二篇《新詩話詹言》

[2009-5-2 8:59:21]


新詩話詹言
 
 
一、詩話正名
詩話是中國古代詩歌批評的一種主要樣式,其形式、風格帶有典型的東方性。自北宋始創(chuàng),歷代詩話逾千部以上,且衍生出朝鮮詩話、日本詩話等,洋洋大觀。然而何謂詩話,歷來亦眾說紛紜。歷史上,最早將自己關(guān)于詩歌的著作冠以詩話之名的,乃歐陽修。他在《六一詩話》[1]中開宗明義地說:“居士退居汝陰而集,以資閑談也。”基于錄掌故、“資閑談”的寫作初衷,他將作品命名為詩話,可謂名實相符!霸挕,最初為“善言”之意[2],也就是吉祥美好的言語,它來自遠古祭祀儀式上的禱辭。隨著語言的發(fā)展,至少到了隋代,“話”已衍生出另一個意思——故事。唐宋盛行的“說話”,就是講故事,作為“說話”的文學腳本的“話本”,也成為流行詞匯。因此詩話即詩之話,《四庫全書總目》稱其“體兼說部”。
就內(nèi)容而言,詩話乃詩歌的故事,其方式為漫談,體裁為隨筆,目的是助興、消遣。它不同于前人“詩品”、“詩式”、“詩格”、“詩論”、“詩說”諸體,在歐公看來,這些言說詩歌的方式不是風格過于嚴肅,就是體式過于拘謹,文辭不夠通俗;其內(nèi)容亦各有偏重,或重于品評,或標舉詩例,或言說本事,或述作詩之法。而詩話,用郭紹虞先生的話說:“在輕松的筆調(diào)中間,不妨蘊涵著重要的理論;在嚴正的批評之下,卻多少又帶些詼諧的成分!盵3]寬泛的詩話之體又可兼容并蓄,熔詩品、詩式、詩格、詩論、詩說、詩本事于一爐。這種包容性本身就是一種獨創(chuàng)!《六一詩話》不僅借鑒前人論詩之法,形式上似乎也受到六朝筆記、民間說部、佛教語錄的影響,風格輕逸靈活、長短不拘、隨談漫興、片言肯綮。而這與歐陽修所倡導的簡而有法、流暢自然、平易通達的文風也是一致的。自歐公以文壇領(lǐng)袖首創(chuàng),效者紛紛,人們對詩話的理解亦隨之不斷深化。
北宋末年,詩話家許彥周給詩話下的定義是:“詩話者,辯句法,備古今,記盛德,錄異事,正訛誤也。”這是從詩話的內(nèi)容立論,隨后黃徹又增添了“輔名教”、“論當否”兩條[4]。這時“體兼說部”“以資閑談”的詩話已被視為一種文學批評的專著形式了。詩話開始出現(xiàn)“論詩及事”與“論詩及辭”兩大流派的分野:一派以歐陽修為宗,繼續(xù)沿“記事”、“閑談”的方向發(fā)展;另一派師法鐘嶸的《詩品》,內(nèi)容不以記事為主,側(cè)重于品詩論句,風格較為嚴肅,理論色彩濃厚,以嚴羽的《滄浪詩話》為代表。到了清代,在樸學大盛的氛圍中,兩派漸有合流的趨勢,詩話由此進入鼎盛時期,詩話之體的優(yōu)勢,終于得到充分發(fā)揮。
一方面,詩話越來越顯示出開放的文體優(yōu)勢,這只包羅詩歌萬象的口袋用起來十分方便,也極具活力;另一方面,詩話也成為一個容易被混淆的泛濫能指,似乎跟詩沾邊的文字都可以叫作詩話,以至于清人林昌彝認為:“凡涉論詩,即詩話體也!盵5]何文煥輯錄《歷代詩話》時,將詩話興起之前鐘嶸的《詩品》、皎然的《詩式》、孟棨的《本事詩》也收錄在內(nèi)。他對詩話的理解無疑失之太寬,這些作品或為百代詩論之祖,或為詩話革命的對象[6],或可看成詩話的前身[7],但說到底均非詩話。而北宋阮閱編輯的中國最早的一部詩話總集《詩話總龜》對詩話的界定更加寬泛。該書輯錄了詩話及筆記小說約200種,純粹的詩話作品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其余大部分為偶有論及詩歌的筆記,像陶岳的《零陵總記》、畢田的《湘中故事》,都被歸入詩話一類。
我認為造成這種誤會的原因是人們往往從內(nèi)容來定義詩話。如《辭!穼Α霸娫挕钡慕忉專骸霸u論詩歌、詩人、流派以及記錄詩人議論、行事的著述。”別說《詩品》、《詩式》,這個定義連亞里士多德的《詩學》都包括在內(nèi)了吧?就內(nèi)容而言,詩話可以容納一切與詩歌有關(guān)的作品,而無論專業(yè)與否、篇幅長短、記事還是評論,僅僅根據(jù)“盛放”的內(nèi)容來定義詩話,根本無法將它與詩品、詩式、一鱗半爪的散論區(qū)別開來。要想準確界定詩話,必須從形式上來把握它的特殊性。
歐陽修稱《詩話》為“退居汝陰而集,以資閑談也!边@個不能叫定義的說法要比許多詩話的定義都準確。這十一個字逗漏了詩話的兩個特征,一個叫“集”,另一個叫“資閑談”。集又有二意,一是收集,二是集子。就是說歐陽修把一則則與詩歌有關(guān)的小品收集起來,編成集子,因此詩話是一部著作,而不是一篇文章、個別辭條;一鱗半爪的散論尚構(gòu)不成詩話。同時它又是由若干互不相關(guān)的詩條組成的隨筆集,而非體系嚴密的專著。歐陽修“集”的目的是“資閑談”,這決定了詩話的文字,是一種通俗易懂、漫談性質(zhì)的小品,而不是嚴肅的學術(shù)論文。這種詩話的風度帶著作者的體溫和情感,與某種“專業(yè)性”保持一種融入其中又超脫其外的關(guān)系。如果用詩話慣用的比喻手法,拿《文心雕龍》跟《六一詩話》比較,我們可以說,《文心雕龍》如阿房宮,深閎內(nèi)美、富麗堂皇,《六一詩話》似沈園,小橋流水,情景交融;《文心雕龍》如《觀滄!,“星漢燦爛,若出其里”,《六一詩話》似《小石潭記》,“蒙絡(luò)搖綴,參差披拂”;《文心雕龍》如昭君出塞,旌旗招展,繡帶飄搖,《六一詩話》似老婦還鄉(xiāng),洗盡鉛華,娓娓道來;《文心雕龍》如黑社會老大,城府森嚴,機關(guān)算盡,《六一詩話》像“死跑龍?zhí)椎摹盵8],業(yè)余立場,專業(yè)精神;《文心雕龍》如滿漢全席,不怕你吃不好就怕你吃不了,《六一詩話》似貴州小吃,津津有味的人多沒吃完打包的人少;《文心雕龍》如上網(wǎng),浩如煙海,頭暈腦脹,《六一詩話》似短信,言簡意賅,條分縷析;《文心雕龍》如黑格爾,“體大思精”,《六一詩話》似羅蘭巴特,吉光片羽;《文心雕龍》,《詩話》雕蟲。因此我對詩話的理解是:
詩話是一種隨筆集,由一則則以漫談的方式撰寫的評論詩歌、詩人、流派或者記錄詩人言行的小品文、詞條匯編而成。
詩話是典型的“東方文體”。它是一種詩化的文學批評,充分運用詩歌的各種手法,講究妙悟、性靈。朱東潤先生在《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的序言中,對文學批評與批評文學作了區(qū)分。同中國古代許多杰出的文論一樣,優(yōu)秀的詩話作品也是一種批評文學,批評的同時強調(diào)“文學性”。詩話也是對“專業(yè)性”的超越,它逍遙于專業(yè)性與業(yè)余性之間,甚至根本不作專業(yè)與業(yè)余的區(qū)分,相反相成,縱橫往來,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這恰恰是詩話立體的關(guān)鍵,如果一味的“資閑談”,那是當今娛樂新聞的路數(shù),沒什么價值,如果片面強調(diào)專業(yè)性、學術(shù)價值,那與《詩品》等古典詩論何異?情理事論,小大由之,這便是詩話了。詩話中的認知是溫和的,不強求人接受的;你要是覺得我說的有道理,我這是微言大義,你要是覺得我說的沒道理,我這是閑談。嚴羽的《滄浪詩話》被認為是中國古代最重要的一部詩話著作,他的以禪喻詩的方法,“別材”、“別趣”、“妙悟”、“興趣”的概念、師法盛唐的思想,影響何其深遠,可他以“滄浪”為名,體現(xiàn)了一種滄浪清濁、悉聽尊便的豁達態(tài)度。清人方東樹的《昭昧詹言》,乃煌煌1700多條的詩人專論,極具學術(shù)價值,他卻冠以“詹言”,取“大言炎炎,小言詹詹”[9]之意。
任何一種文藝理論,很難不受時代潮流的影響。鐘嶸的可貴正在于逆潮流而動,持論高瞻,用朱東潤先生的話說:“論文之士,不為時代所左右,不顧時勢之利鈍,與潮流相違,卓然自信者,求之六代,鐘嶸一人而已!辩妿V反對當時工求聲律的主張,認為:“今既不被管弦,亦何取于聲律耶?……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diào)利,思為足矣。”斥用典,是鐘嶸與潮流力爭的第二個方面,所謂“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辩妿V之難得,在于著成體系而能獨立于潮流之外。在這點上,詩話因不追求體系而更易超越潮流。它不裝腔作勢,不在自己的觀點上大做文章,它述真事,講真話,偶有所得,欣然命筆,只言片語,往往獨具只眼,不囿于流俗成見。錢鐘書先生說:“許多嚴密周全的思想和哲學系統(tǒng)經(jīng)不起時間的推排銷蝕,在整體上都垮塌了,但是它們的一些個別見解還為后世所采用而未失效”,又說:“脫離了系統(tǒng)而遺留的片段思想和萌發(fā)而未構(gòu)成系統(tǒng)的片段思想,兩者同樣是零碎的,眼里只有長篇大論,瞧不起片言只語……那是淺薄庸俗的看法”[10]。“只言片語”,“還為后世所采用而未失效”,這就是詩話龍蛇自如、小大由之的優(yōu)勢了。
 
                           二、詩話常用的手法
一般說來詩話有以下幾種常用的手法:
語錄條目。語錄之體,濫觴于《論語》,而為僧禪宏揚。簡短的禪師語錄漸漸取代卷帙浩繁的佛陀典籍,成為釋子了悟無上智慧的方便法門,有道是“經(jīng)頌三千部,曹溪一句亡”。不論記事體詩話還是評論型詩話,都延續(xù)了歐陽修所開創(chuàng)的語錄條目的形式。隨筆拾綴,體制靈活,長可千言,如葉燮《原詩》,短止幾字,如《白石道人詩說》第18條,僅“體物不欲寒乞”六字。
摘句批評。淵源于先秦“斷取一章”的賦《詩》以及“摘引二句”的引《詩》傳統(tǒng)。詩話常常拈出一二佳句賞析,或拈出一二敗筆批判,有點類似俄國形式主義、歐美新批評所倡導的文學的內(nèi)部研究,將批評的焦點置于被抽離的詩句本身,分析品評韻律、辭藻、對偶、文字的彈性等“文學性”元素,令人豁然開朗。
論詩辯體。這種批評的主要依據(jù)是“各種詩體各有本色”。各種詩體在它的成熟階段以及具有代表性的詩人那里所呈現(xiàn)出的基本形態(tài)與本質(zhì)特征,乃是詩話家從事詩歌批評的主要依據(jù)。前人的詩歌成就會構(gòu)成后來者的資源,但那往往體現(xiàn)為一種選擇性的資源;蛟S有橫空出世的天才,但大部分寫作跟科學發(fā)現(xiàn)一樣,都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不同的是,科學發(fā)現(xiàn)站在誰的肩膀上大伙看得比較清楚,寫作則需要明眼人來識別,論詩辯體就是這么一種識別。這種批評手法與法國后結(jié)構(gòu)主義理論家朱麗亞·克里斯蒂娃所提出的“互文性”存在某種遙相呼應的“互文性”(克里斯蒂娃認為任何文本都是其它文本的吸收和轉(zhuǎn)化,因此它的生產(chǎn)及存在方式,取決于它與其它文本之間的關(guān)系)。
史論結(jié)合。郭紹虞先生在《宋詩話輯佚·序》中論及詩話的價值時指出:“論其考核有據(jù),闡明作詩之本事,或網(wǎng)絡(luò)散佚,吉光片羽,賴以僅存,則有裨于文學史的研究;論其上下古今,衡量名著,摘舉勝語,時于其間流露一己之文學見解,則又有裨于文學批評之研究!痹娫捵罨镜姆椒,是考證又兼以“史”(詩歌史,或逸聞野史)、“論”(文藝理論)、“評”(文學批評)。
比喻論詩。詩歌最基本的修辭手法也是詩話慣用的手段。比喻的運用使得詩話生動活潑、似是而非。這也是中國古典文化的特色,一切言說都是用有著很強表現(xiàn)力卻不夠嚴謹清晰的文學語言。詩話中的比喻常常是排比的形式,排浪連綿,煞是好看。如《敖器之詩話》連用二十九個比喻,縱論同樣多的詩人及其風格:
 
因暇日與弟侄輩評古今諸名人詩:魏武帝如幽燕老將,氣韻沉雄;曹子建如三河少年,風流自賞;鮑明遠如饑鷹獨出,奇矯無前;謝康樂如東海揚帆,風日流麗;陶彭澤如絳云在宵,舒卷自如;王右丞如秋水芙蓉,倚風自笑;韋蘇州如園客獨繭,暗含音徽;孟浩然如洞庭始波,木葉微脫;杜牧之如銅丸走坂,駿馬注坡……
 
以同樣的方式,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評論了明代100多位詩人的風格。詩話家不僅在評詩論人時廣泛設(shè)喻,有時整部詩話即是一個比喻,例如那些“以禪喻詩”、“以畫喻詩”的詩話作品。
用比喻的手法,我們可以這樣描述詩與詩話的關(guān)系:如果詩歌是一名才子,那么詩話就是他的紅顏知己;如果詩歌是佛法,詩話就是公案;如果詩歌是青山綠水,詩話就是游山玩水;如果詩歌是口語,詩話就是口水;假如詩歌死亡,詩話一定會殉情!
詩話與現(xiàn)代詩論相比,往往更注重感悟,較少理性分析、邏輯演繹;詩話的語言也比較通俗,如宋朝詩話,往往采用當時的白話,夾以淺近文言,頗具可讀性。這些也都是詩話顯著的的特色。
 
                             三、詩話的衰落
清朝是詩話的黃金時代,詩話作品超過歷代之總和,大家林立,佳作迭出,如王夫之《姜齋詩話》、吳偉業(yè)《梅村詩話》、吳橋《圍爐詩話》、朱彝尊《靜志齋詩話》、方東樹《昭昧詹言》、葉燮《原詩》、沈德潛《說詩啐語》、王士禎《漁洋詩話》、袁枚《隨園詩話》、趙翼《甌北詩話》、翁方綱《石洲詩話》、林昌彝《射鷹樓詩話》、梁啟超《飲冰室詩話》……對今人而言,古詩詞均是古典詩體,因此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可以看成古代詩話晚高峰的絕響,那是運用詩話(詞話)之體的古西美學圓融之作。后來他拋下一個天崩地裂的時代,悲愴地去了,像一部深情的詩話。但他的魂魄并沒有沉入宛如“一個王朝的背影”的湖水里,而是在另一個令他魂牽夢縈的世界的高樓之上,天涯之外,與鐘嶸把酒論詩,“醉而同其樂者”,“廬陵歐陽修也”[11]。
五四以后,詩體解放,新詩逐漸取代舊詩,詩話式微,我認為原因主要有以下幾點:
一、誠如洪子誠所言:“中國新詩的發(fā)生,原本就是一場試圖‘推翻’古詩成規(guī)的‘美學革命’,這一‘革命’所秉持的‘資源’許多又來自國外(西方)!痹谛略娙搜劾,詩話與其說是一種傳統(tǒng)的論詩文體,不如說是為舊詩服務(wù)的“幫兇”。雖然打著改良的旗號,但新詩不打算在舊詩的基礎(chǔ)上改良,它是要從根本上清除舊詩這片森林,這片森林中詩話之類的樹木,當然也在砍伐之列。民國時期是一個新舊交織的時代,活力四射,亂象紛呈。一部分人創(chuàng)作舊詩,并自覺撰寫詩話,如南社同仁,計有《磨劍室詩話》(柳亞子著)、《綠杉野屋詩話》(戚牧著)等四十部之多;反對新文學運動,提出“昌明國粹,融化新知”的國衡派諸君也會撰寫詩話,如吳宓的《空軒詩話》。而新詩人不僅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深受西方文藝思潮的影響,在文學批評方面也要求西化。
二、新文化運動本質(zhì)上是一場中國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轉(zhuǎn)型的思想啟蒙運動,這場運動“在文學觀念上,將文以載道、游戲消遣等種種傳統(tǒng)文學思想作為封建制度及其思想體系的產(chǎn)物加以否定!盵12]周作人發(fā)起的文學研究會宣稱:“將文藝當作高興時的游戲或失意時的消遣的時候,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我們相信文學是一種工作,而且是于人生很切要的一種工作!蔽覀冎,歐陽修創(chuàng)制的詩話,既擔負著載道的功能,又含有消遣的目的,根本就是魯迅指斥的“幫閑文學”,在“文學工作論”、“反消遣”的時代氛圍里,其命運可想而知。
三、依照西方學術(shù)體制,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開始建立,專業(yè)化一統(tǒng)天下。正如前文所述,詩話是一種游走于專業(yè)與業(yè)余之間的“兩棲動物”,不符合現(xiàn)代學術(shù)規(guī)范。在學院體制下,研究古代詩話倒也罷了,為新詩寫新詩話,屬旁門左道,正經(jīng)刊物都不帶你玩。周國平寫了大量“哲話”性質(zhì)的隨筆,熱賣之余,被社科院目為不務(wù)正業(yè)。詩話只會更慘,別說熱賣,熱送恐怕都沒人要。這就是思想和情感的區(qū)別,任何時代都是思想家替大伙思考,但并非所有時代都是詩人替大伙抒情。但話說回來,什么是學術(shù)?它首先是個飯碗。不能幫你評職稱,也不能為你撈外快,因此上詩話雖“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卻“無人問津”。放眼天下,也就秦曉宇這種才華橫溢的詩歌強迫癥患者才會去寫。
四、從古代詩話史中我們得出一個結(jié)論,詩話是詩體成熟后的產(chǎn)物。可以想見,新詩在為其合法性辯護的初創(chuàng)階段不會出現(xiàn)新詩話,這時需要辨析的都是大是大非的問題,詩話這種小玩意遠不如大塊文論“趁手”。只有新詩站穩(wěn)腳跟,沉淀下來相當數(shù)量的優(yōu)秀詩作,同時也取得相應的理論進展之后,新詩話才成為可能,它的“小”才凸顯出價值。
二十世紀也曾零星出現(xiàn)幾部關(guān)于新詩的所謂詩話,有的是以論文的方式談詩,名以詩話,有些勉強;有的論詩的文風倒是詩話風格,卻是孤篇散論,沒有匯斂成集,因此也不能算詩話。還有的內(nèi)容包括舊詩與西方詩歌,可以算詩話,但不能算新詩話,且大都是后人輯錄,而非按照詩話之體自覺撰寫,例如《魯迅詩話》、《沫若詩話》、《胡適詩話》等著作,就是由吳奔星于1980年代整理出版,其內(nèi)容也不限于白話新詩。這里再羅嗦兩句,用白話文撰寫的詩話可以稱為“新體詩話”,以區(qū)別文言文的“舊體詩話”。但我所說的新詩話,指得是關(guān)于新詩的詩話。任鈞寫于1940年代的《新詩話》,最早提出“新詩話”的概念,他在該書《寫在前頭》里說道:“這原是筆者……用過去或現(xiàn)在的舊詩人們寫詩話的方式寫下來的一些斷章……題作《新詩話》自然是由于所談都是新詩的事情之故而且要使它跟一般的《舊詩話》有別。”
而廢名,則是新詩話寫作第一人。
廢名佛學造詣頗高,諳熟以禪喻詩,十分看重古代詩話家“妙悟”的讀詩之法。這種讀法高屋建瓴,片言肯綮,發(fā)人深省,卻內(nèi)旨朦朧。王漁洋標舉一個“神韻”,可連只比他晚生幾十年的樸學大師翁方綱都無法透徹了解其內(nèi)涵,朱東潤、郭紹虞等文學批評史大家注釋時都曾擲筆三嘆。類似的詩話家批評用語不勝枚舉。廢名談新詩比較著名的觀點是:“新詩的內(nèi)容是詩的,其文字則要是散文的;舊詩的內(nèi)容是散文的,文字則是詩的”,以及“新詩將嚴格成為詩人的詩”。說的很有水平,然而何謂“內(nèi)容是詩的”,什么又是“詩人的詩”,彈性很大,難以深究,這跟古代詩話術(shù)語一個毛病、一種魅力。廢名談詩不喜歡搬弄西方的術(shù)語概念,不喜歡將新詩人裝進西方某個流派的套子,他的《談新詩》是“現(xiàn)代作家討論新詩的唯一專著”[13],作者結(jié)合自己寫詩的體會,娓娓道來,辭近旨遠。這些都讓我們想到古代詩話的特點。冷霜在其博士論文《新詩與“古典詩傳統(tǒng)”:詮釋性關(guān)系的建構(gòu)》中指出:“廢名的詩論是新詩史上一個極富魅力的樣本,它從一個側(cè)面顯示出文學現(xiàn)代性與其所詮釋的‘傳統(tǒng)’之間的豐富性,經(jīng)由這種‘傳統(tǒng)’的參與,以及不同詮釋之間的爭奪,使得新詩的現(xiàn)代性獲得具體的樣貌!
我把廢名看成中國新詩話第一人,還不是因為《談新詩》。雖然這本書大量運用前文所述的詩話常用的手法。但其中也羼雜了《新詩應該是自由詩》、《以往的詩文學與新詩》這種論文體式。我之所以認為廢名是第一位新詩話作家,是由于他那篇介于文章與專著之間的《〈妝臺〉及其它》已具有新詩話的雛形,篇幅不長,沒關(guān)系,歐陽修的《六一詩話》篇幅更短。
《〈妝臺〉及其它》像《六一詩話》一樣,開篇先介紹原委,然后逐一品評自己的七首新詩。他不是簡單的賞析,他在評點時帶出了詩人交往的一些事件,如林庚為他選詩,卻不在他自認為的好詩之列;或交代他寫某詩的本事,坦率真誠;其中也包含了重要的觀點,像“我的詩也因為是天然的,是偶然的,是整個的不是零星的,故又較卞之琳、林庚、馮至的任何詩為完全了”,但是點到為止,不作長篇大論。那是帶著感情的文字,像跟朋友談心,每篇都是簡而有法、曉暢自然的性靈小品,與詩作交相輝映。
讓我們像詩話習慣的那樣,拈出一則來欣賞:
 
 
我立在池岸
望那一朵好花
亭亭玉立
出水妙善,——
“我將永不愛海了!”
荷花微笑道:
“善男子,
花將長在你的海里!
 
這首詩,來得非常之容易,而實在有深厚的力量引得它來,其力量可以說是雷聲而淵默。我當時自己甚喜歡它。要是我選舉自己的一首詩,如果林庚不替我舉《妝臺》,我恐怕是舉這首《!妨。我喜歡它有擔當?shù)木。我喜歡它超脫美麗!拔覍⒂啦粣酆A耍 蓖矍暗幕ǘf這一句話,不是真愛海者不會說的。不是真愛花者也不會說這句話。謝靈運詩句“池塘生春草”幽美可愛,拙作恰是新詩的境界,海與花會連在一起,一個大海,一朵花,仿佛池塘生春草似的。
 
 
                         四、可能的新詩話
梁宗岱先生認為,新詩建設(shè)的規(guī)劃無法脫離古詩這一巨大的背景。比起那種認為新詩總體成就不高是因為“否定”、“背棄”了古典文學傳統(tǒng)的觀點,梁先生的意見更值得深思。新詩擁有無限的前景,詩話本身已說明,越是有包容性和吸納能力的體裁,就越具有生命力。新詩正是這樣一種體裁。新詩與舊詩不是一種正反關(guān)系,新詩就文體界限而言已然包括了舊體詩!它無限的可能性,意味著無窮的創(chuàng)造力。
新詩的可能性,就是新詩話的可能性。詩歌允許各種類型的閱讀,研究型的,消遣性的,包括誤讀都是閱讀的正當權(quán)益,是詩歌所默許的親昵與放肆。說到底,詩歌絕不僅僅為了研究而存在,它不應當被禁錮在少數(shù)專家才有共同語言的“小圣堂”里,它期待的是知音,但也不反對你以任何獨特的方式跟它玩耍。然而在一個被“專業(yè)化”統(tǒng)治的時代,新詩的主流“讀法”是理性主義的,學院派的。這種讀法有它的問題,在比較理想的情況下,即使能夠完成對詩歌的解讀,也會導致對詩歌的“祛魅”,對于詩中非理性的、超驗的部分,理性主義方法不僅可能失效,在失效的同時也會構(gòu)成對詩意的粗暴冒犯。相反的,詩話雖然也試圖“把握”詩歌,但它曉得理性主義的限度,作為一種與詩歌相處的方式,詩話就是不祛魅![14]宇文所安曾對詩論與詩話進行過一番比較,他認為前者“需要一種語境,漫談、爭辯和善意的嘲弄都是不許可的。我們構(gòu)想出一種冠冕堂皇的使命,向公眾保證:所有的回應都是為了一個嚴肅的目的……詩歌評論需要一件權(quán)威性的外衣,隱藏其真正興趣的本來目的!盵15]而中國傳統(tǒng)里詩話的論詩模式,令他“感到很振奮”——“詩話呈現(xiàn)的是對作者想到的任何文本、任何文學話題所作的隨意評論。其他文學評論體裁供人發(fā)表目的性明確的議論,但是‘詩話’的作者可以對所謂系統(tǒng)顯示絕對的輕蔑。詩話這一形式的雜亂無章是相當任性的,但是對后代讀者來說它具有一種特別的美學魅力——這種美學魅力正在于文本與評論之間密切無間的遇合!盵16]
因為常常不具有這種“文本與評論之間密切無間的遇合”,我們的評論家只好生搬硬套西方的術(shù)語。臧棣曾反對給杜甫貼上現(xiàn)實主義的標簽,但這個標簽“像一塊牛皮癬,多少個世紀都揮之不去”(姜濤《童話公寓》),F(xiàn)實主義首先是一種創(chuàng)作原則,就這點而言已經(jīng)不適用于杜甫。杜甫是有“原則”,但那是中國古代詩人的“言志”原則,以及中國儒家傳統(tǒng)的“載道”原則。杜甫的寫作也不是“冷靜的觀察、精確的描繪客觀現(xiàn)實,力求再現(xiàn)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他哪里冷靜啊,作為宇宙的體驗者,他的詩歌呈現(xiàn)出的是一個深情的世界,這個世界既不能說是現(xiàn)實的,也不能說是非現(xiàn)實的。對中國詩人,“路有凍死骨”與“清輝玉臂寒”是同一種性質(zhì)的詩意。關(guān)于這一點,還是看看我們的詩話家是怎么說的吧:
 
凡士之蘊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巔水涯。外見蟲魚草木風云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內(nèi)有憂思感情之郁積,其興于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欲窮則愈工。(歐陽修《梅圣俞詩集序》)
 
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上,此處那得之?(黃徹《鞏溪詩話》)
 
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是鐵門限。(王夫之《姜齋詩話》)
 
對于西方文論有時過分依賴抽象概念、理論思辨的弊端,西方美學家不是沒有警惕。魯?shù)婪颉ぐ⒍骱D肪驮凇端囆g(shù)與視知覺》中指出:“藝術(shù)似乎正面臨著被大肆泛濫的空頭理論扼殺的危險……這主要是因為我們忽視了通過感覺到的經(jīng)驗去理解事物的天賦。我們的概念脫離了知覺,我們的思維只在抽象的世界中運動……結(jié)果可以用形象來表達的觀念就大大減少了!盵17]蘇珊·桑塔格也說過:“藝術(shù)闡釋的散發(fā)物也在毒害我們的感受力”[18]她建議“為取代藝術(shù)闡釋學,我們需要一門藝術(shù)色情學”。[19]而詩話歷來重視將言說建立在豐潤的審美經(jīng)驗之上,重視對具體作品的感悟,“用形象來表達觀念”、“藝術(shù)色情學”,這正是講究“意象批評”、“妙悟”的詩話擅長的方式。
詩話是一種詩人談詩之體,而非評論家論詩之體。一談一論,大有不同。評論家論詩,是一種四平八穩(wěn)、不瘟不火的剖析與詮釋,表達的是一種“共識”,而那些“非學理化的文化經(jīng)驗、詩歌周邊地帶的記憶與情感、詩人獨特而隱秘的癖性,都在一種程式化的論說中被抽離和刪簡。”[20]詩話史上,絕大多數(shù)詩話家同時也是詩人,他們自身的寫作實踐是其談詩論句的一個維度。詩話所表達的是詩人基于個人風格、審美趣味、理論修養(yǎng)、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獨得之秘”,由于體裁本身的特點,雖然詩話中也有大量的思考、研究、經(jīng)驗和熱情,詩話家卻不會在自己的觀點上大做文章,比起那些一不嚴肅就驚慌失措的評論家,他就像一位在詩歌江河上慣看秋月春風的漁翁,“古今多少詩,都付笑談中”。
廢名說舊詩的內(nèi)容是散文,文字是詩,新詩的文字是散文,內(nèi)容是詩,他的意思或許是,你如果熟悉舊詩的用典、修辭、法度,舊詩便不難理解;相反,新詩雖然是白話文,內(nèi)容卻非常難以把握。詩人的癖性、性格、政治立場、他關(guān)注的事物、推崇的前輩,一首詩發(fā)生的情感背景、本事,甚至詩人日常生活中下意識的流露,都可能構(gòu)成一首詩的密碼。這些方面,“正經(jīng)”的文學評論較少涉及,卻是詩話津津樂道的優(yōu)勢所在。這說明新詩話的存在很有必要,它可以跟現(xiàn)代詩論分工協(xié)作,相互啟發(fā)。理論辨析、邏輯演繹非詩話所長,這部分工作可由專業(yè)文論承擔,除此之外廣闊而晦暗不明的詩歌生態(tài)現(xiàn)場,詩話大有可為。
廢名所言也讓我覺得,新詩比舊詩更需要詩話!
新詩沒有建立共同的用典系統(tǒng),也沒有可通約的表達方式,每個詩人都是一個小宇宙,甚至連“詩意”都有千百種并列的解釋。劉小楓在《沉重的肉身》中表達了這樣一種看法:現(xiàn)代人的倫理是敘事性的,千差萬別,完全不同于過去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德教條;一個人基于具體的生命處境與特殊的良知訴求所給出的“倫理正確”,很可能并不適用另一個人,F(xiàn)代詩意又何嘗不是如此。古典詩人分享一個前提性的詩意世界,每位詩人的寫作都是這個詩意世界某一向度上的投影。因此不同的詩話家提出的“神韻”、“風骨”、“性靈”、“境界”等審美標準,與其說是彼此排斥的,不如說是和諧的、互相補充的。但這個絕對化的詩意世界已然破碎,今天每個現(xiàn)代詩人都只能表達自我的詩性空間,這種表達也是對詩意的個性化定義,“是誰出的題目這樣的難,到處全都是正確答案!盵21]因此,現(xiàn)代詩學也應該包含敘事性,這種敘事性是指,詩意是對生命獨特性的美的確認與表達。而詩話歷來重視詩本事的鉤沉,也把“知人論世”當成通往詩歌的重要途徑。過去,具體而微的詩話們營建著共同的詩境,現(xiàn)在,可能的具體而微的新詩話也將葆有詩意的碎片。
后現(xiàn)代哲學家吉爾·德勒茲倡導一種“塊莖式文本”,作為“游牧”思想的體現(xiàn),“塊莖式文本”呈現(xiàn)出反結(jié)構(gòu)、反中心、反整體、隨意性、差異性、流動性、多樣性等特征。德勒茲指出:“在西方,樹自行栽植在我們體內(nèi),甚至使性別僵化、分層。我們已失去了塊莖,或草……中國是人類菜園子里的野草!谖覀儦w屬于植物、動物和星球的所有想象的存在中,只有野草過著最愜意的生活。最終事物又回到中國的狀態(tài)!盵22]而詩話之體,與這種“塊莖式文本”、“野草文本”何其吻合!
詩話,詞典里還有一個解釋:夾雜了詩的話本小說。如《三藏取經(jīng)詩話》之類的民間詩話。這里詩不是重點,它是為講故事服務(wù)的。在可能的新詩話中,這類詩話也應該提倡。
很多人為新詩的處境擔憂,認為它脫離群眾,曲高和寡。但詩歌是驕傲的,詩人不會為了贏得更多的讀者而在寫作上妥協(xié)。不過我想,不妨讓詩話來完成詩歌所不能讓步的通俗性,以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方式進行新詩的“閱讀建設(shè)”。我的辦法是:詩話不是“體兼說部”嗎,那就好好兼,在其中巧妙穿插美妙的詩句,讓它們在敘述中像鉆石一般閃光,就像過去人們寫文章總在關(guān)鍵處引幾句“馬列”或“毛語錄”一樣。等把詩話說成《三國演義》,把詩人說成劉關(guān)張,老百姓自然就記住了其中的“滾滾長江東逝水”、“既生瑜,何生亮”了。
兩類詩話,一類來自封建士大夫,一類來自民間,剛好我國詩壇既有知識分子寫作,又有民間派,干脆各分一類,各逞其能,以詩話的方式,將新詩教育從娃娃抓起,再經(jīng)過幾代人的努力,沒準能實現(xiàn)中華詩國的偉大復興。
 
                                                2007-1-12~2007-1-18
 
                                
 


[1] 原著僅名《詩話》,后人為區(qū)別稱引方便,遂改稱《六一詩話》
[2]《說文解字》:“話,和會,善言也!
[3] 見郭紹虞:《宋詩話輯佚·序》。
[4] 見《鞏溪詩話》。
[5] 見林昌彝《射鷹樓詩話》。
[6] 唐人詩式、詩格、詩例、詩句圖之作,對普及詩歌格律常識有一定作用,但煞有介事,定標立準,束人手腳,羅根澤先生認為,詩話正是對此的革命。
[7] 羅根澤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中論及《本事詩》時說:“本事詩是詩話的前身。”
[8] 語出周星馳電影《喜劇之王》,系片中三陪小姐對業(yè)余演員的揶揄之辭。
[9] 語出《莊子·齊物論》
[10] 錢鐘書《七綴集》。
[11] 歐陽修《醉翁亭記》。
[12] 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所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
[13] 《新詩十二講》之“本書說明”
[14] 借用臧棣“詩歌就是不祛魅”的說法。
[15] 見宇文所安《只是一首詩》一文,《他山的石頭》第253頁,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1月第1版。
[16] 同上,第254頁。
[17]《藝術(shù)與視知覺》第1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3月第1版。
[18] 蘇珊·桑塔格《反對闡釋》,第9頁,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12月第1版。
[19] 同上,第17頁。
[20] 胡續(xù)冬:《作為泛詩歌文化讀本的〈七零詩話〉》。
[21] 何勇的《鐘鼓樓》。
[22] 《游牧思想——吉爾·德勒茲  費利克斯·瓜塔里讀本》第151頁,陳永國編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12月第1版。
 
 
 
秦曉宇談艷詩傳統(tǒng)與楊煉的《艷詩》
 
雕藻淫艷,傾炫心魂
                         ——艷詩傳統(tǒng)與楊煉的《艷詩》
 
                                 一
艷詩,《現(xiàn)代漢語詞典》解釋為,描寫男女愛情的詩。這明顯不妥,除非我們認為《孔雀東南飛》也是艷詩。說它泛指性愛題材的詩歌也不妥,比如張衡的《同聲歌》,就是一首性而不艷的作品:
 
邂逅承際會,得充君后房。
情好新交接,恐懔若探湯。
不才勉自竭,賤妾職所當。
綢繆主中饋,奉禮助烝嘗。
思為莞篛席,在下蔽匡床;
愿為羅衾幬,在上衛(wèi)風霜。
灑掃清枕席,鞮芬以狄香。
重戶結(jié)金扃,高下華燈光。
衣解金粉卸,列圖陳枕張。
素女為我?guī)煟瑑x態(tài)盈萬方。
眾夫所希見,天老教軒皇。
樂莫斯夜樂,沒齒焉可忘。
 
張衡不僅是大科學家,也是文豪一枚。他的《二京賦》把長賦創(chuàng)作推向最高峰,《歸田賦》則代表了短賦的新變,他的《四愁詩》是我們今天能讀到的最早的七言(一說七言之祖乃曹丕的《燕歌行》,因為《四愁詩》尚有虛字“兮”)。而這首史無前例的《同聲歌》內(nèi)容不可謂不火爆,又是初夜(“情好新交接”),又是春宮圖(“列圖陳枕張”),又是一般人沒見過的房中術(shù)的花樣(“眾夫所希見”),但你讀到的絕非艷詩,而是一份既人倫又“科學”的《新婚指南》。詩里端莊的新婦與艷詩中的女性形象大異其趣。艷詩塑造的女性,往往是一種頗具誘惑的妖妍之美。在艷詩的黃金時代南朝,詩人們酷愛一個“妖”字,像什么“窗中多佳人,被服妖且妍”(鮑照《朗月行》);“妖閑逾下蔡,神妙絕高唐”(蕭衍《戲作》);“妖女褰幃去,蹀躞初下床”(何遜《嘲劉郎》);“繁華炫姝色,燕趙艷妍妖”(蕭綱《三月三日率爾成詩》);“小婦偏妖冶,下砌折新梅”(陳后主《三婦艷(之八)》),等等。妖,約等于一千五百年后的性感。
反過來說,詩里沒有性描寫,字里行間卻流露出香艷的女性化意味與色情傾向,那也是艷詩。如陳后主的《三洲歌》:
 
春江聊一望,細草遍長洲。
沙汀時起伏,畫舸屢淹留。
 
這首詩妙在它既是春光沁人心脾的明麗的贊歌,也是隱晦的色情之作。而且這兩部分宛如一枚硬幣的兩面,互相支持互相滲透互相完成著。春光顯而少女隱,畫舸顯而游人隱;春江、細草、長洲、沙汀,純是自然,與畫舸不類,對于美好的自然春光,畫舸是闖入者、觀看者、享用者。畫舸中的眼睛,目光多么純潔,眼神多么色情(若還覺不夠色情,將畫舸誤讀成陽物也無妨)。這有點像現(xiàn)代人的觀影行為。勞拉·馬爾維在《視覺快感與敘事電影》中指出,觀影沖動有兩個來源,一個是“看”的樂趣,一個是“入迷”。[1] “看”的心理學基礎(chǔ)是弗洛伊德的窺視欲理論:將視覺對象當作欲望客體,以滿足觀看帶來的快感。
《三洲歌》是一首綜合運用賦比興的作品,既直賦春光,又因景感人(興),以景喻人(比),所以才會有這種矛盾而相得益彰的藝術(shù)效果。以美女意象來狀景寫物,是艷體詩常用的手法,如“桃紅李白若朝妝,羞持憔悴比新楊”(蕭綱《和蕭侍中子顯春別四首》);“柳枝無極軟,春風隨意來”(蕭綱《和湘東王陽云臺檐柳》)。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寫道:“梁陳時代的詩人常常把宇宙看作一個巨大的風月場所,獨自一人亦可放浪,只要牡丹開著,佳人就在身旁。”
說陳后主的《三洲歌》是色情詩還有一個依據(jù):《三洲歌》是“吳聲西曲”的歌子,所謂吳聲西曲,是指南朝流行于長江中下游一帶的民歌小調(diào),男歡女愛是其唯一的內(nèi)容;它是商業(yè)和市井文化的一部分,泛濫于酒樓妓館的卡拉OK。吳聲西曲對宮體艷詩的形成與發(fā)展有著復雜而重要的作用:大量吳聲西曲被采擷整理,在貴族文學沙龍,歌妓唱以助興,許多名士顯宦紛紛擬寫仿作,甚而創(chuàng)制新曲,如劉義慶作《烏夜啼》,劉爍作《壽陽樂》等,聲色大開、“崇長煩淫”,完全偏離了雅樂正聲的傳統(tǒng)軌道。但這種偏離也是對寫作的解放。宇文所安說:“詩歌就是一種由各種各樣的偏離構(gòu)成的藝術(shù)!盵2]
西曲中的一支《三洲歌》這樣寫道:
 
送歡板橋灣,相待三山頭。
遙見千幅帆,知是逐風流。
風流不暫停,三山隱行舟。
愿作比目魚,隨歡千里游。
 
《古今樂錄》云:“《三洲歌》者,客商數(shù)游巴陵三江口往還,因共作此歌!边@首《三洲歌》描寫女子對情郎的依戀,而陳后主那首相反,轉(zhuǎn)達了對美女的愛慕之情。
那么,艷詩是否就是情色詩?似乎也不能這么說。比如吳聲西曲多屬情色詩,但還算不上艷詩。艷詩與吳聲西曲一類的民歌雖然題材一致,兩者又相互影響相互吸收,是同一社會風氣的產(chǎn)物,但艷詩說到底是純文學,而非“里巷歌謠”之類的民歌。拿宮體詩來說,肯定者贊之“清新俊逸,嫵媚艷冶,錦綺交錯,色色逼真”[3],否定者斥之“輕辭巧制,止乎衽席之間;雕琢蔓藻,思極閨闈之內(nèi)”[4]?隙ㄒ擦T,否定也罷,都指出它具有一種雕飾微妙、精致圓熟的風格。這種風格與粗率樸簡的民歌的全然不同——
一個是詩人個性化的抒發(fā),一個是缺少主體性的“泛詠”;一個風流蘊藉,一個熱烈奔放;一個像風月場上的老手,一個似初嘗禁果的少年;一個花樣百出,九淺一深,一個長驅(qū)直入,直抵花心;一個文,一個質(zhì);一個騷,一個浪;一個詩,一個歌。實際上艷體詩人自己亦深知艷詩與吳聲西曲之類的民歌分屬不同的兩大系統(tǒng)。徐陵編輯“艷歌”的集大成之作《玉臺新詠》時,就將南朝詩人的宮體之作以時代先后列入卷四至卷八,而把吳聲西曲籠統(tǒng)編入卷九、卷十。至此前戲已畢,可以給艷詩下一個定義了。
艷,除了艷情,還有文辭華美之意,如陸機《文賦》里的“雖一唱而三嘆,固既雅而不艷”。艷詩無疑兼此二義,因此它可以簡單地定義為:文辭華美,色情或具有色情傾向的詩歌。它是一種活色生香的描寫,搖蕩情性的抒發(fā)。
 
 
                             二
艷詩是中國重要的詩歌傳統(tǒng)。“詩三百”,風詩一百六十篇,多數(shù)近于艷體。《鄭風·野有蔓草》、《鄘風·桑中》等,均有情色描寫,從這些篇什,我們能夠感受到上古男女宛如拉美的熱情!墩倌稀ひ坝兴厉濉穭t為我們展示了一個從挑逗到交歡的完整過程。其中,“舒而脫脫兮”可謂中國文學第一句性描寫!題材男歡女愛,使得風詩往往被誤認為民歌,朱熹嘗言:“凡《詩》之所謂《風》者,多出于里巷歌謠之作。”[5]這差不多成了定論。對此朱東潤早有質(zhì)疑[6],揚之水也反駁說:“《風》曰錦衣曰狐裘,曰兕觥曰佩玉,曰車曰馬,《召南·采蘩》說到‘公侯之官’、‘公侯之事’,《采蘋》說到‘于以奠之,宗室牖下’,《邙風·泉水》有‘出宿’‘飲餞’之禮,《衛(wèi)風·木瓜》有瓊琚、瓊瑤的酬答,固然都不是庶人的生活……《風》詩中的大部,情感意志與精神境界,月旦人物與觀察生活的眼光,又何嘗屬于庶人與奴隸……《風》詩中的大部分作品,從內(nèi)容到語言,原非可以‘里巷歌謠’概之!盵7]風詩不是民歌,《雅》、《頌》更不是,因此可以說,中國詩歌源頭《詩經(jīng)》與《楚辭》所奠定的,完全是一個“雅言”的傳統(tǒng)!作為詩體一種,艷詩深深根植于這個傳統(tǒng)之中。它的基本手法、抒寫重心、藝術(shù)特色與抒情方式,均淵藪于《詩經(jīng)》、《楚辭》。這印證了博爾赫斯的一句話:“文學是一個夢,一個經(jīng)過引導和斟酌,但本質(zhì)不變的夢。”[8]像艷詩一樣,風詩中的許多作品也都是以誘惑為主題的,這誘惑包括女性美的誘惑:“手如柔夷,膚若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衛(wèi)風·碩人》),以及男女交往的誘惑:“有女懷春,吉士誘之”(《野有死麇》)。一首書寫誘惑的詩,同時構(gòu)成對讀者的誘惑,正如詩中的女性美,恰恰呼應詩歌應具有的“篇什之美”。
艷詩塑造美女的基本手法,或者比喻,如《衛(wèi)風·碩人》,或者白描刻畫,師宗宋玉的《神女賦》:
 
貌豐盈以莊姝兮,苞濕潤之玉顏。
眸子炯其精郎兮,多美而可視。
眉聯(lián)娟以蛾揚兮,朱唇的其若丹。
素質(zhì)干之實兮,志解泰而體閑。
既于幽靜兮,又婆娑乎人間。
 
對于兩性交往,尤其床笫之歡,艷詩仿照宋玉《高唐賦》中堪稱神艷的“云雨”,多采用意象性的寫意筆法,例如李商隱的“紫鳳放嬌銜楚佩,赤鱗狂舞潑湘弦”,可感又傳神,但絕非“下半身”。
然而艷詩畢竟不是風詩。套用孔夫子的名言,我可以這樣說:
“艷詩,一言以蔽之,思有邪!”
還是以宮體詩為例。宮體詩寫風、云、月、露,寫庭、臺、樓、閣,寫衣、扇、鏡、燈,寫幔、簾、漏、琴,寫蟬、螢、蝶、鵲,寫海棠、薔薇,寫眉眼膚色,其實都是在寫色情。面對一首宮體詩,與其說你在讀詩,不如說你在經(jīng)受一個美女的挑逗,一步步隨之走向詩歌深處的床幃。最顯著的例子是幾首描寫孌童的詩:
 
孌童嬌麗質(zhì),踐董復超瑕。
羽帳晨香滿,珠簾夕漏賒。
翠被含鴛色,雕床鏤象牙。
妙年同小史,姝貌比朝霞。
袖裁連璧錦,戔織細重花。
攬褲青紅出,回頭雙眄斜。
懶眼時含笑,玉手乍攀花。
懷猜非后釣,密愛似前車。
足使燕姬妒,彌令鄭女嗟。
            
——蕭綱《孌童》
 
還有劉遵的《繁華應令》,“繁華”,即孌童,劉遵寫其“鮮膚勝粉白,慢臉若桃紅”,必然以“幸承拂枕選”為旨歸。描寫孌童、娼妓、歌女、舞姬、妃嬪,透著色情不難,宮體詩寫夫妻的日常生活,竟也像冶游之歡:“……夢笑開嬌靨,眠鬟壓落花。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紅紗。夫婿恒相伴,莫誤是倡家。”(蕭綱《詠內(nèi)人晝眠》)更有甚者,劉孝威見到女子紡織,便想起自己的妻子,進而“愈憶凝脂暖,彌想橫陳歡”(《鄀縣遇見人織率爾有詠》)。應了魯迅所說:“看見短袖衫,就想到白臂膀,就想到全裸體,就想到性交!弊钭屛揖把龅氖恰耙荒钊А钡纳藴疂
 
昔為倡家女,摘花露井邊。
摘花還自插,照井還自憐。
窺窺終不罷,笑笑自成妍。
寶釵于此落,從來不憶年。
翠羽成泥去,金色尚如先。
此人今不在,此物今空傳。
 
          ——《詠渫井得金釵》
 
你說一個和尚,治井時拾到一枚金釵,揣兜里就完了,還要意淫一番,想象這枚金釵系某妓女所有,好像良家婦女不戴金釵似的,并虛擬了妓女戴釵的種種情態(tài),好像雛妓一樣幼稚,末了兩句,好像在惡搞陶淵明《詠荊柯》的結(jié)尾,“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為了宣傳“色即是空”的佛家至理,湯僧濟充分運用了“空即是色”的詩歌想象力。
艷詩,是當詩歌分為“言志”、“緣情”兩條虛擬路線之后,沿著后一條路走向極端的結(jié)果:“吟詠情性”,“詩緣情而綺靡”、“文章且須放蕩”、“惟須綺縠紛披,宮徵靡曼,唇吻遒會,情靈搖蕩”,直至“直寫妖淫”。然而在“妖淫”的艷詩的映照下,所謂“言志”,簡直就是一種詩歌的禁欲主義!戈蒂埃論波德萊爾的一段話可以幫助我們重估艷詩的價值:
 
被不恰當?shù)胤Q為頹廢的風格無非是藝術(shù)達到了極端成熟的地步,這種成熟乃老邁文明西斜的太陽所致:一種精細復雜的風格,充滿著細微變化和研究探索,不斷將語言的邊界向后推,借用所有的技術(shù)詞匯,從所有的色盤中著色并在所有的鍵盤上獲取音符,奮力呈現(xiàn)思想中不可表現(xiàn)、形式輪廓中模糊而難以把捉的東西,凝神諦聽以傳譯出神經(jīng)官能癥的幽微密語,腐朽激情的臨終表白,以及正在走向瘋狂的強迫癥幻覺。[9]
 
艷詩上承《詩經(jīng)》、《楚辭》,并借鑒漢賦之鋪排搖曳、刻畫描摹,至南朝宮體終于蔚為大觀。這在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以蕭綱為核心的貴族文學集團不遺余力的推廣,宮體詩方能在當時三種主要的文學潮流中居于主流,進而風行天下。陳后主的《玉樹后庭花》是宮體詩風潮華彩的尾聲,正應了該詩題目。中國歷史的吊詭在于,所謂開國皇帝,往往是文化的亡國之君,而那些亡國之君,倒很可能是文化的衣缽傳人,這些賈寶玉一樣的君王啊,生前“于國于家無望”,死了更像純乎為文化殉葬。惟愿詩人執(zhí)史筆,汗青后主與紅妝。到了晚唐,元稹《會真詩》等五言排律、李商隱的無題詩,象征暗示,迷離悱惻,寓人生感受于妖嬈艷情之中。韓幄亦是艷詩大家,其《香奩集》,綺麗纖巧,淵源于六朝宮體,但描寫范圍從宮廷擴展到一般士人的戀情、狹邪生活。他是李商隱的姨侄,對于他十歲時口占的詩作,李商隱譽之以“雛鳳清于老鳳聲”;谶@種關(guān)系,韓幄不可能不受到李商隱詩風的影響。溫庭筠的詞,風格濃艷,乃“艷詞”第一位大家,開一代詞風。晚唐至五代,是艷體的又一個高峰,《花間集》選錄唐末五代詞500首,多為富艷精工之作,其中和凝的《江城子》五首,為艷體填補了組詞的空白。李珣,“土生波斯”,詞風清婉,他筆下的南國少女活潑爽朗,身形美健,如“競折團荷遮晚照”,“暗里回眸深屬意,遺雙翠,騎象背人先過水”,脫出了懶美女、病佳人、愁嬌娘、妖蛾子的艷詩俗套。宋代的張先、二晏、柳永、歐陽修、秦少游、周邦彥,元代的王實甫、張可久、徐再思、劉庭信,明唐伯虎、王磐、馮夢龍、王彥泓、施紹莘,清李漁、陳維崧、朱彝尊、納蘭性德、董以寧等,均是艷體高手,他們就著風流韻事、春花秋月,寫下多少嫵媚冶艷、搖蕩性情的詩篇!
 
 
                            
楊煉多次表達過這樣一個觀點:他希望在一個詩人的獨創(chuàng)性與傳統(tǒng)之間,重建一種聯(lián)系。完成于2005年的《艷詩》,可以看作這一觀點的絕妙注解!镀G詩》是一部完整的詩集(楊煉的說法:一個詩歌項目),它由一、《我們做愛的小屋(代序)》,二、《承德行宮》、《彎刀》、《窗外的雪地》、《小女賊的篩子眼兒》、《銀貴妃的植物園》、《海鮮》、《紫郁金宮:慢板的一夜》,三、《艷詩(三首)》、《JAPANESE LOVE HOTEL》、四、《蠶馬(六首)》,五、《水手之家(十首)》,六、《島(四首)》、《視覺,或島之五》等幾個版塊組成。我愿意用“迷樓”來形容這部詩集的風格。所謂迷樓,就是由隋煬帝建造,宇文所安詮釋的那座銷魂的建筑:“樓閣高下,軒窗掩映,幽窗曲室,玉欄朱楯,互相連屬,回環(huán)四合,曲屋自通,千門萬牖,上下金碧,金虬伏于棟下,玉獸蹲于戶傍,壁砌生光,瑣窗射日,工巧之極”;“詔選內(nèi)宮良家女數(shù)千以居樓中,每一幸,有經(jīng)月而不出者”[10]。“在迷樓中,一個人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他從一個房間漫游到另一個房間,每個房間都給他帶來不同的樂趣”;“在迷宮里,一個人總是想要走出去,在迷樓里,這個人卻盡情享受留在里面的經(jīng)歷”。[11]
楊煉的詩歌迷樓,借用宇文所安的話說:“喚起我們心中渴望迷失的那一部分”。[12]
除了像傳統(tǒng)艷詩那樣“雕藻淫艷,傾炫心魂”地處理色情這一主題,楊煉的《艷詩》至少還從以下兩方面構(gòu)建與傳統(tǒng)的內(nèi)在聯(lián)系:開掘漢字的詩意表現(xiàn)力,以及復活古典詩歌的形式主義傳統(tǒng)。
漢字是華夏文明的內(nèi)在形式。章太炎說:“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謂之文,論其法式謂之學。”(《國故論衡》)郭紹虞在《中國文字型和語言型文學之演變》一文中,論及中國文學的言文關(guān)系時,強調(diào)知識精英通過典籍和文本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是漢字性的“文”與“文本化”一極的文學,而靠口頭和行為傳承的俗文學,是去漢字性的“言”或“話語化”一極的文學。雅俗之間的相互轉(zhuǎn)化,尤其援俗入雅,是中國文學形態(tài)的基本發(fā)展線索。
概而言之,中國文學的特殊性,首先在于漢字與“漢字書寫”的特殊性,這種特殊性本身就是一種深刻的詩意!
一個石破天驚的例子:楊煉為他那首由《自在者說》、《與死亡對稱》、《幽居》、《降臨節(jié)》等四個版塊組成的大詩,造了一個作為總標題的字:音Yī,與“一”、“易”同音,“詩”、“知”同韻;字象由篆字的“日”和“人”組成,“人”貫入“日”,“這既呼應中國古老的哲學命題‘天人合一’,又暗示內(nèi)在世界與外在世界的合一”[13]。在馬桶上突然想出這主意的楊煉,一如帝座上的武瞾,“握住了人創(chuàng)造語言的最初一剎那!”[14]其實,我六歲時就在涂鴉中造過這個字,指代男女之事。
與當代絕大多數(shù)詩人不同,楊煉寫的不僅是“漢語的詩”,也是“漢字的詩”!白帧彼峁┑拿缹W觀念、思維方式,從“字”中生發(fā)出的時間和空間意識,從漢字字形發(fā)揮出的一種修辭藝術(shù),對他而言是詩歌的前提與基礎(chǔ)。楊煉在《再被古老的背叛所感動》一文中說:“詩,就是對‘字’的自覺”。[15]
 
玉碗粉碎  朕命你滿捧另一杯茶
    雪水烹的  水聲潺潺象個早死的先兆
    天子倒懸于天空下  飲  在聚焦
                         
這個朕想廢就廢掉的一生
 
              ——《承德行宮》
 
這大概是秦始皇之后,中國第一首以“朕”為敘述人稱的詩(皇帝寫的除外)。朕,原本僅僅指“我”,如《詩經(jīng)·周頌·訪落》:“於乎悠哉,朕未有艾”;《離騷》:“朕皇考曰伯庸”。然而當它成為帝王專用的,名副其實的“第一人稱”時,它就是一個惟我獨尊的絕對權(quán)力的符號,散發(fā)著恐怖的詩意。想想它的發(fā)音,Zhèn,那種嚴酷感,命令感,在中國宮廷史的撮合下,這個發(fā)音還把“朕”同“震”、“鴆”聯(lián)系在一起。俱往矣所有帝王,但“朕”不會死,因為它是一種以自我權(quán)力意志為核心的思維模式,它陰魂不散,至今盤踞在那些不稱朕的朕的意識深處。《承德行宮》為我們呈現(xiàn)了“朕”那毒艷的美。楊煉告訴我,《承德行宮》取材于他不知從哪兒聽來的一段野史,詩中的“朕”乃咸豐皇帝,據(jù)說肅順給咸豐出了個主意,讓宮女都穿上開襠褲,陰毛染紅一縷,這樣不必脫衣服,皇帝什么時候性起,直接摁倒。當然,這首詩完全可以拋開這一本事。
《承德行宮》里,楊煉顯示出像和尚湯僧濟那樣奇特的聯(lián)想能力,由一杯茶想到烹茶的雪水,又想到微弱的流水聲,又想到早死的先兆。雪,在楊煉的字典里十分重要,有著純潔、色情、死亡等多重含義,暫且按下不表!颁保庀笾摹啊睢踔鳌保@完全是漢字的字象之詩!接下來的想象更加驚人,“天子倒懸于天空下”,讓人想到皇帝的倒行逆施、黎民的倒懸之苦,及吊死的意象(呼應“早死的先兆”);而且,這個“倒懸于天空下”的“天子”,多像個“屌”,王小波的一首詩(姑且這么認為吧),可以幫助我們理解這一點:“走在寂靜里,/走在天上,/而陰莖倒掛下來。”(《三十而立》)結(jié)合“另一杯茶”的語境,“朕”也仿佛一片懸浮在某個處境中的茶葉。所有這一切鋪墊都是為了引出那個強烈的字——
 
 
漢字“所指無盡”的特點使得由它組建的詩歌往往可以傳達三重意蘊:表層意思、深層含義和聯(lián)想意蘊,三者恰好是一個連綿的詩意空間的三維。
“飲”,表層意思是“朕”飲茶,“飲”字兩邊的留白,模仿獨飲的“旁若無人”,在一系列聯(lián)想的提醒下,你也可以說“朕”在啜飲“早死的先兆”。飲的深層含義,指宮女為皇帝口交!帮  在聚焦”,“飲”與“淫”“癮”同音,“焦”與“交”同音,古詩和民歌一向熱衷于這種諧音游戲,如言“蓮”指“憐”,言“絲”指“思”!躲y貴妃的植物園》里有與這句詩類似的表達:“舌頭的焦距調(diào)著/ 絕對的深度”;《JAPANESE LOVE HOTEL》中也寫道:“哦皇帝知道  暴露的性 / 給空間一個蝴蝶翩躚的焦點”。而“飲”字兩邊的留白這時透著點兩廂回避的意思。飲的聯(lián)想意蘊,指的是有天子倒懸其中的這杯“龍井”茶,正被“什么”飲著。無相的“什么”,仿佛一只未名的巨獸,一個可怕的黑洞,它以不在場的方式出場,“飲如長鯨吸百川”[16],這種吞噬,洞穿了“朕”無比頹廢的帝王生涯,因此,“飲”字兩邊的留白又給人以絕對虛無之感。我想起楊煉《面具與鱷魚》的結(jié)尾:“一個字已寫完世界”!
像“飲   在聚焦”這種乍看突兀的表達,也與漢字的特點有關(guān)。作為一種主要訴諸于“看”而非“聽”的象形文字,漢字總是傾向于將自身的意指形象化。而感覺的視覺性表達,正是楊煉《艷詩》慣用的手法,如“含進嘴里   那冷就鼓脹成荷花”(《窗外的雪地》),“他的嗓音分泌五顏六色”(《小女賊的篩子眼兒》),“一夜就是一灘   彌漫著星空味兒”(《JAPANESE LOVE HOTEL》)。最精彩的是這句:
 
吮   象架潛望鏡放肆地觀看
女人拱出的肉紅色
 
——《蠶馬(之四)》
 
不但“吮”這個動作,“象架潛望鏡放肆地觀看”,而且“吮”這個字,同樣“象架潛望鏡”。你瞧,它的口字旁像不像一架潛望鏡放肆張開的外鏡口?而它最后那一筆劃,以及與口字旁相連的一橫,不就是潛望鏡的Z字形鏡筒嗎?這簡直就是龐德那樣的外國詩人在用中文寫詩,令漢字敞開一片陌生的風景!镀G詩》中不僅有這種漢字的現(xiàn)象學,還有漢字的考古學:
 
……彼此的幽香
足夠完成一個命運  沿著腋窩
太平洋閃耀  也  脫掉未來
 
           ——《JAPANESE LOVE HOTEL》
 
按說“也”不過是個小小的副詞,卻被左右空格著重強調(diào),其中有何深意?
《說文解字》:“也:女陰也。象形!痹谶@首詩里,“也”首先有其最平常的“同樣”之意,但“也”流露出幾分它的原始含義,這種流露,難道不是一種意味深長的“脫掉未來”?
“這個朕想廢就廢掉的一生”,有種蕩人心魄、鬼使神差的任性與頹廢之美,令我著迷。我曾將它鑲嵌在《七零詩話》第181頁,自暴自棄從這頁開始成為那本書的主題!皬U”,漢字的多義性:廢黜,報廢,又有頹廢之意!镀G詩》里,楊煉多次運用漢字的這種多義性特點:
 
一剎那的暖
掛在一聲輕輕喊出的哎呀上
 
蕩  一根軸擰緊你
 
         ——《艷詩(二)》
 
這里“蕩”兼有晃蕩與放蕩二義,也只有言簡至一個“蕩”字,才能同時葆有這兩個意思。再比如:
 
你腿間奪目懸掛的紫圓的果子
 
——《蠶馬(二)》
 
毫無疑問,“晃”既有晃眼的意思,也有晃蕩之意。這兩例在燕卜蓀《含混的七種類型》中屬于第二種含混:所指含混。而《承德行宮》的“飲”則是第三種:“意味含混”。楊煉式的含混,與漢語“言此意彼”的隱喻性有關(guān),與他處理的經(jīng)驗的復雜性有關(guān),也與他悖論式的思維慣性有關(guān)。這造就了他的詩歌那令人頭疼的耐讀的品質(zhì)。
空格與分行也是楊煉“畫詩”的一種筆法,談《承德行宮》的“飲”時,已提到留白的作用,類似的,還有《海鮮》:
 
瞧  寶石滾燙的龜頭翹得象只丹頂鶴
埋進一枚粉紅肥嫩的貝殼 
慢慢撕  扯
 
以空格的形式將“撕扯”之間的距離拉開,讓我們對于“撕扯”,確有“慢慢”之感。在《艷詩(三)》里,楊煉寫道:
 
噓著說  留住這場暴風雨
四肢重疊四肢  汩汩流
    淌  我們套著  連摔碎也不顧
 
“淌”另起一行,與“流”錯開,于是“流淌”有了曲折向下的畫面感。
楊煉深諳漢字的象形性及空間語法的特點,因此他可以在一個字之內(nèi),兩個字之間,或一句話之外,營建微妙的詩意。對他而言,漢字是“活的”,有個性,有情緒,有溫度,也有快慢。
 
出  一場鞭打月光那么慢
入  閃電燙到最怕疼之處
 
        ——《艷詩(一)》
 
這首先是不亞于“云雨”的精彩性描寫:鞭打即抽,閃電即插,抽插即是出入。交歡的出慢入快,跟“出”與“入”字象的速度感是一致的。“出”是一種慢,“小山重疊”,顯得吃力,而“入”像匕首,像展翅,是絕無多余筆劃的銳利、飛快。誰說新詩有篇無句?
字/詞語是詩人的秘密,發(fā)酵于詩人的經(jīng)驗深處。對于詩人,詞語既有待召喚,也有待完成,詩人有義務(wù)創(chuàng)造與恢復它們應有的魅惑。在這個意義上,詩人就是女媧,摶語言之泥土,造性靈之生命(哦,低俗的“煉金術(shù)”,怎配比喻詩歌)。
楊煉就是這樣一位詞語的密宗大師。他筆下的詞語,既魅力無窮,又“莫名其妙”。嘗試破譯一部楊煉改寫過的《漢語字典》,很可能是一條進入他的詩歌迷樓的有效途徑(他說過:“一首好詩會迫使一部字典不得不改寫”[17])。在《紫郁金宮:慢板的一夜》里,關(guān)鍵詞“紫”就讓我頭疼不已:
 
紫  像滴慢慢洇開的奶
慢慢被宇宙吸收
 
我曉得紫色介于紅藍之間,是一種在冷暖色調(diào)間游移不定的狀態(tài),加上它的低明度性質(zhì),構(gòu)成了這一色彩心理上的消極感,以及兼具神秘與高貴的復雜情調(diào);我曉得紫郁金香代表永不磨滅的愛;我也曉得紫色是某些女人乳頭的顏色(這首詩里,楊煉寫到“乳頭的紫玉小碗”);我也隱約覺得,“紫”的字象,確有慢慢洇開之感;我甚至猜想,楊煉倫敦寓所的院子,或附近的街區(qū),可能種了紫郁金香、紫丁香一類的花卉?晌視缘迷俣啵@個字依然神秘。《艷詩》中“紫色”頻繁,而他的詩集《大海停止之處》里,有首詩就叫《紫色》[18],寫得也很色情,色情地描寫一株紫色的植物,彌漫著死亡的氣息。但《紫色》并非《紫郁金宮:慢板的一夜》的注解,那是一場紫色的霧,將“紫”籠罩得更加朦朧。多么荒謬,我是在楊煉妻子友友的散文里,似乎理解了楊煉詩中的“紫”。在那篇題為《紫色》的文章里,友友寫到一地落花的紫色那“苦苦的美”,寫到“凄楚的紫”“驅(qū)趕你飛向一個極樂世界,不可知不可說。只在想象中完成它,實現(xiàn)它”,“人說紫色不吉利,象征死亡。你總是在肖邦的夜曲里聽到紫色”,“假若你要刻意去尋覓,它就不見了。化作空氣,消失在人的沙漠里!盵19]
但我知道,這仍然不是楊煉之紫最終的謎底,他那“紫”的小宇宙,將與紫有關(guān)的一切,“慢慢洇開”,“慢慢吸收”。
 
楊煉說:“無論什么內(nèi)容的詩,你都必須把它當作‘純詩’來寫——追求節(jié)奏、結(jié)構(gòu)、樂感、對比和運動、精確與和諧、空間的張力等等!盵20]他在一篇訪談里更加決然地聲稱:“離開形式的講究,詩就不存在,更別談詩意的深度!盵21]就此而言,楊煉二十多年的寫作生涯,可以看成是一個對詩歌“持續(xù)地賦予形式”[22]的過程。而《艷詩》對形式的講究,簡直到了偏執(zhí)的程度。再以《承德行宮》為例,這首詩第一段這樣寫道:
 
宮女們羞答答穿上朕杜撰的褲子了
    她們袒露的陰部  令錦緞失色
    朕的眼中再沒有湖山  畫舫  回廊
    帝國呢  小于一個香的三角形缺口
    毛間翹起一點紅  哦朕的杰作
 
讀出聲你就能感受到詩中的節(jié)奏、平仄和韻腳。就音樂性而言,這首詩略近于宋詞!镀G詩》中的好多首都是押韻的,往往還是以一種別有深意的方式來押,例如:
 
光在窗外傾泄  漂過床頭的白色水母
    累了  半透明的室內(nèi)象只半閉的眼簾
    魚類五彩的尾巴圍著蠟燭
 
    她睡在就象死在海底卵石間                        
    死了  還夢見一叢被擺布的黑色海草
    肉體那么無知  肉體持續(xù)下潛
 
    絲絲癢的腳趾  觸到嘴唇軟軟的珊瑚礁
    化了  舌頭追趕一陣腳踝上的麻
    嘶嘶向里竄  一封拍往全身的電報
 
    海香噴噴捻著一朵空間的茶花
    開了  魔鬼揉弄酷似蚌肉的一小只
    比她還象動物  越抽搐越濕滑
 
    亮晶晶掙脫妄想捏攏的手指
    逃了  鏡子張望中  鏡子還在畫出
頹廢的宋朝的鶴側(cè)著身子
 
           ——《水手之家·5、午睡的海圖》
 
這種韻腳設(shè)計很有意思,并非楊煉覺得律詩程式化的韻法略顯單調(diào),才弄出這種ABA、BCB、CDC的韻腳!端种遥ㄊ祝范际且赃@種方式押韻的,這使得一首詩里每小節(jié)的韻都像是被上一節(jié)帶出來的,自然緊湊,又活潑流動。不僅如此,這種韻法似乎也與主題有關(guān),題為《水手之家》,這韻腳不正像滾滾而來的波浪嗎?正如《我們做愛的小屋(代序)》,寫他與妻子友友倆人二十年相濡以沫,于是通篇只有兩個韻腳,一貫到底(全詩4節(jié),每節(jié)6行,均以AABBBA的方式押韻,B韻腳像什么似的被A韻腳緊夾著,且B韻腳還是“煉”韻),這難道不是在呼應該詩的內(nèi)容?
楊煉的形式強迫癥在這首《午睡的海圖》里只有押韻這一個癥候嗎?請注意每小節(jié)第二行的前……
甚至,連《水手之家》這個題目本身都是一種限定,“‘水手之家’是2005年10月在倫敦舉辦的一個私人詩歌節(jié)。這也是來自六個語種的六位詩人所寫作品的共同題目!盵23]這有點像古代詩人宴集時的限題唱和,但剔除了應酬與游戲的成分。這個詩歌節(jié)像楊煉的寫作一樣,也試圖與傳統(tǒng)重建一種聯(lián)系。
楊煉的詩,與古詩最直觀的相同點是都不使用標點。看上去仿佛在演奏語言,氣韻貫通。標點的作用之一,是標明話語之間的隸屬關(guān)系,意思的完整性到句號為止,句號前后有一種斷裂。然而詩歌中的話語,恰恰是不能被停止的,出于音樂上的考慮是如此,在語意上它也是連綿不斷的。像多多這樣的詩人,一首詩寫完最后一個字,他會劃個——,他認為詩到此根本沒有結(jié)束。但破折號也忒難看了,拖在多多駿馬般的詩后,像條古怪的小尾巴。楊煉的拒絕標點,除了音樂層面的考慮之外,也是為了打破詩句之間明顯的隸屬關(guān)系。與其他詩人不同,他的詩還給予你“句讀”的古老樂趣。仍以《承德行宮》為例:
 
    天子倒懸于天空下  飲  在聚焦
                         
    這個朕想廢就廢掉的一生
    嫵媚啊  她們倒下扒開自己的樣子
也把朕剝光了                      
 
這里包含了幾種標點選擇,不同的標點方案帶來意旨微妙的不同,若想魚和熊掌得兼,像這樣不標點的標點法,反而是最佳方案(金庸說得好,無招勝有招),你可以充分享受詩句與詩句之間那種迷人的曖昧關(guān)系。
 
 
                                 四
將楊煉的《艷詩》置于艷詩的傳統(tǒng)之中,或者說,將艷詩傳統(tǒng)置入楊煉的《艷詩》之內(nèi),似乎也符合他“取消時間”的詩學主張。在楊煉看來,詩歌,就是撕去時間幻象!霸谖鞣剑粋詩人建立一種風格,發(fā)起一個流派甚至運動,是要在文學、藝術(shù)史上創(chuàng)立一個以自己的語言為標志的階段。以代表潮流,甚至‘未來’的方向。這里最重要的,是不可與別的階段相重復,否則就有消失的危險。于是一種語言類型總是與一個特定的時間相關(guān)聯(lián)”;“而在中國,我們卻看到完全不同的情況:中國古詩中的諸多形式,如古風、四言、五言、七言的絕、律以及詞牌等等,都可以延用成百、上千年。對中國詩人,這并不構(gòu)成一個問題——因為‘千年’和一首詩沒有關(guān)系,有關(guān)的只是生存、詩人,以及‘這首詩’的語言之間,一個不變的三角形。詩人寫出自己的風格,并通過這風格與所有其他的詩人構(gòu)成聯(lián)系,這就夠了。至于這首詩寫在唐代、宋代、明清,還是現(xiàn)在,沒有關(guān)系……從具體經(jīng)驗(個人的、此刻的)到一首詩(語言的、普遍的)的過程,所實現(xiàn)的正是詩人對自身的超越。詩,拋棄了表面的‘個人’,于是觸及了‘人的處境’”[24]。這種時間意識,加上“與傳統(tǒng)重建一種聯(lián)系”的創(chuàng)作意圖,就使得將楊煉的《艷詩》與艷詩傳統(tǒng)看成是一種彼此“置入”的關(guān)系,不僅是可能的,也是必須的。通過前面的分析,我們多少了解《艷詩》對于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性繼承,這對于研究古詩如何構(gòu)成新詩的寫作資源非常有意義,F(xiàn)在的問題是,在此基礎(chǔ)上,楊煉對艷詩傳統(tǒng)又有哪些豐富與拓展?
艷詩,被斥為“直寫妖淫”、“滯色膩情”,可在我看來,它的問題恰恰是不夠色情。當我們閱讀《玉臺新詠》、《花間集》等艷詩選本時,往往會覺得不過癮,我們的色情期待沒有落實為充分的閱讀快感,《詩鏡總論》將這種感受稱為“懨懨欲倦”。在雅樂正聲的正襟危坐和里巷歌謠的露骨放浪之間,艷體詩人傾向于一種兼容誘惑與含蓄的風格,用梁朝詩人蕭子顯的話說:“不雅不俗,獨入胸懷!盵25]在這種風格意識的支配下,艷體詩人營造色情氛圍往往極盡“雕琢蔓藻”,可一到關(guān)鍵處就“輕辭巧制”起來,這幾乎成了陳陳相因的修辭套路。于是艷體詩人寫性交總不離“鬢亂釵橫”、“酥胸汗侵”、“鴛鴦交頸”、“翡翠合歡”幾款,要么就是“楚王”、“神女”、“云雨”、“陽臺”之類泛濫的典故敷衍?傊痪湓,艷詩的軟肋不是別的,正是性描寫。
實際上,如何能夠保證性描寫在細節(jié)、意味、現(xiàn)場感等諸多層面上的充分性、感染力,又不失為一種“雅言”,不失詩性,是中國詩歌從未解決好的一個難題。
楊煉自己對《艷詩》的評價是:“強烈的色情,嚴格的形式”[26]。就是說他要求《艷詩》既是好詩,又要色情,兩手抓,兩手都得硬。
 
河是這樣發(fā)明的
    用舌尖找一條細細虛掩的縫
    用唾液的濕  迎著另一種濕
 
    河岸微微分開  口腔里一個熱帶
    吮著粉紅肥嫩的兩小瓣
    好咸  好腥  好香 
 
    世界融化成沼澤涂滿我的盲目
    嗅著找  你充血的  雀躍的 
    會躲閃的上游
 
    躲不了  使你不得不是女性的那一點
    不得不象只果子被捏住  被剝開
    好鮮啊  大團吸出的果肉
                         
    把月亮再發(fā)明一次
    慘慘裸給天空看  慘慘的器官 
    哀求  插  想怎么插就怎么插
 
    想怎么折磨就怎么折磨
    這個隘口  每一剎那要命的亮
    我被銬著狠狠戲水 
 
    出  一場鞭打月光那么慢
    入  閃電燙到最怕疼之處
    停不下的是一個把你搖醒的臺風之夜
……
           
 ——《艷詩(一)》
 
按說小說家應該更擅長性描寫,可我在中國當代小說里,就沒見過這么雕藻淫艷、傾炫心魂的筆觸。再比如《艷詩(三)》:
 
整整一下午  我們套著  顛簸
    整整一下午  死是一場場小睡
    截停了時間  醒來又硬著
    我們得重新結(jié)識  愛噴吐的小嘴
    邀你看  又是新的  滿的   
    整下午你掛著精液的腿
                     
    就沒干過  一串乳白色的珠子
    能射那么遠  射  猶如床的方言
    抓你  皮膚上蠕動十萬只小爪子
    我的粘滑有股腥味  有片藍
    蠟染窗簾外  天空也刺激得發(fā)紫
    黑跳入彼此  瞧  這肉的鑲嵌
                     
    還分得清性別嗎  還怎么問
    你是誰  為什么躺進我身體的浴缸
想玩就玩  想要  就調(diào)高水溫
    得多么隨心所欲  我們合并的狂
    才夠狂  一種美傾倒不盡
    一種疼  越疼越滑著雪  去想像 
                     
                   四面八方的鏡子里
    被另一個器官插著的自我多么陌生
    空就象遠  無非學不會變形的一點秘密
    我大醉  喝掉你一千重倒影
    害羞什么  來  從后面欣賞人的精致
    匍匐在下面  光潔的背裸著激情
……
 
每小節(jié)的隔行押韻,一貫到底(ABABAB,CDCDCD……每節(jié)均為六行,是不是暗示在同一間屋子?隔行押韻是否意味著就“我們”兩個,一直ABAB地活塞運動著?每節(jié)換韻呢?多個姿勢?做了好多次?),這里“‘色情’的極強極熱的感覺,純由‘詩歌’寫作的可怕冷靜來控制”[27]。用他《大海停止之處》里的景象來形容就是:一邊遠遠出海,一邊被倚在岸邊的自己眺望。難怪楊煉會自負地對木朵說:“這種內(nèi)涵的外爆破和形式的內(nèi)收縮,何止是‘張力’啊,那才是詩人級別的得道‘雙修’!”[28]
一方面,艷詩以色情為抒寫重心,卻寫得不夠色情;另一方面,艷體詩人的寫作往往又止于色情!所謂 “思極閨闈之內(nèi)”、“止乎衽席之間”。這就是李商隱這樣的詩人更高明的地方,不僅艷情得搖曳多姿、神采飛揚,又透過它,寫出復雜深邃的人生感受。
艷詩之體,對內(nèi)容是一種限制:詠人僅限于妖妍的女性形象;寫景往往是一種具有女性化意味的秀麗景致,以春景居多;詠物多為女子起居、妝飾、娛樂的器物;敘事以宮廷生活、狹邪生活為主;言情只言艷情。
而楊煉對艷體的突破既表現(xiàn)在題材上,也表現(xiàn)在深度上。詩集以《艷詩》為名,已暗示內(nèi)容并非風流韻事這么簡單。楊煉是以艷詩傳統(tǒng)為背景,以他關(guān)于艷詩的諸多“寫法”為鏟,以前人觸及或未曾觸及的多個題材為礦井,在“色情”這一古老的礦藏區(qū),挖掘存在的深度。《艷詩》分為六個版塊,下面逐一來談。
一、《我們做愛的小屋(代序)》:“色情”的愛情寫法。這首詩的特點是既放浪形骸,又深情厚貌。詩中疊字頻頻,如“細細”、“輕輕”、“索索”、“深深”、“白白”“濃濃”、“熱熱”、“娃娃”等,使我想到“友友”之名;而“二十年就成了漩渦”、“二十年的凸透鏡中我們更貪婪地做”、“二十年混淆兩千年”、“我們家的暗室   暗轉(zhuǎn)大海的藍”這樣的詩句,也在佐證這一點。我們知道“雙聲”、“疊韻”在中國古詩中有著廣泛運用,它除了能營造一種特別的音樂效果外,在語義上也給人連綿、復沓之感。而疊字是一種最特殊的“雙聲”“疊韻”,它使得楊煉的《小屋》極盡纏綿!“小屋”是楊煉的“命運之點”,這“命運之點”,支撐了二十年漂泊生涯。楊煉在《遺作》中寫道:“我渴望獲得這個地點”,“也許一間小屋,就能使激動的黑暗顯形、結(jié)晶!盵29]又因為詩“拋棄表面的‘個人’,而觸及‘人之處境’”,所以這間小屋也是由任何相愛的人兒組成的小宇宙。它可以是“影梅庵”、“項脊軒”,也可以是克洛伊嬸嬸與湯姆大叔的小屋、昌耀的“小如雀巢的家園”。別看它像心房一樣小,以此為支點,兩個人卻可以撬起“山巔”、“宇宙那堆雪”、“暴風雨”以及“換了又換的世界”。
二、《承德行宮》、《彎刀》、《窗外的雪地》、《小女賊的篩子眼兒》、《銀貴妃的植物園》、《海鮮》、《紫郁金宮:慢板的一夜》:“色情”的“興”的寫法。興是中國最古老的詩歌手法,也是最微妙最重要的詩歌手法!芭d者,托物興詞”(宋魏慶之《詩人玉屑》),“觸物以起情謂之興”(明楊慎《升庵詩話》)。這七首詩的題目/題材,皆是興詞之“物”。楊煉以一種“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方式處理它們,這就是興。他寫過一篇文章——《其實往往是一個題目的聯(lián)想》,這說明他的寫作多屬“‘興’甚志哉”。
與一般的興不同,楊煉的興,往往是一種興的興,我稱之為“楊再興”。比如說,“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一般興的手法,前兩句興后兩句,且興到后兩句為止。而在《承德行宮》、《彎刀》、《窗外的雪地》等詩里,“色情”是被某些物事興起的,興起之后,這首詩并沒有像傳統(tǒng)艷詩那樣就此打住,而是更進一步,“色情”又成了“興詞”之“物”。這就是楊煉《艷詩》的“詩歌深度”的秘密之一。例如《承德行宮》以“行宮”、“飲茶”興起“色情”(色情在這首詩里表現(xiàn)為淫頹),而“色情”又意味著帝國“最美的毀滅的捷徑”!稄澋丁芬酝翣柶湮枧牡段、蘇丹的觀賞興起“色情”(色情在這首詩里具象為土爾其舞女“挑著兩個半圓  兩條鹿腿  兩片唇”的“那道要命的縫”),而“那道要命的縫”,像一柄真正的“彎刀”,指向土爾其地理與文明的特殊性,詩人寫道:“世界就從這兒一點點裂開”。海外的中國詩人,寫東西方文化差異的不少,能跳出中國身份來看待東西方文明的沖突(《彎刀》里有句詩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這沖突的復雜性:“血五顏六色”),則比較罕見。
這七首詩很像標準的傳統(tǒng)艷詩!冻械滦袑m》、《彎刀》、《銀貴妃的植物園》、《紫郁金宮:慢板的一夜》,宮廷生活題材;《窗外的雪地》,香艷的寫景詩;《小女賊的篩子眼兒》,妖妍的女子,狹邪的艷情;《海鮮》,色情的詠物詩。然而“楊再興”不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是妙手空空、偷梁換柱!洞巴獾难┑亍酚檬覂(nèi)的春光來寫窗外的雪景,固然很妙,但這首詩并非僅僅是一首香艷的寫景詩!把痹跅顭捲娎锸莻重要的意象,含義十分復雜(“雪:一個輪回的主題。死亡與想象,找到了完美的教材”,“世界的雪與肉體的雪,蒙著同一層油潤的肌膚”[30];“雪是,死人投向這個世界的無所不在的目光”[31])。楊煉的組詩《無人稱》,就是以六首《無人稱的雪》結(jié)尾,三十首《十六行詩》中有首《群山變白》,他的組散文(我專門給“楊文”造了這個說法)《那些一》結(jié)尾一篇名為《歸去之白》,組散文《十意象》第二篇即《雪》。這些作品與《窗外的雪地》有著意旨上的相近、呼應與互文,楊煉也這樣要求讀者——“你必須把楊煉二十年的創(chuàng)作讀成一本書”[32]!洞巴獾难┑亍防镱l頻出現(xiàn)“誰呢”、“誰呀”、“一個泥濘飛濺的不知誰的自我”,延續(xù)了《無人稱的雪》中“雪”的無人稱性!盁o人稱:一個拒絕翻譯的辭。因為拒絕在一類語言學代詞和一個人之間,共用相同的名稱。就是說:這個辭本身就是一種存在的隱身狀態(tài),又揭露著隱身的世界!盵33]前面分析過《承德行宮》的“飲  在聚焦”,那也是“無人稱”。散文《雪》中,楊煉寫道:“肉體的滑雪者,乘坐瘋狂的雪橇!盵34]而在《窗外的雪地》里變成:
 
世界駕著橫沖直撞的雪橇
不吝惜又一夜處女的嫩
 
用室內(nèi)的春光來寫窗外的雪景,這種“巧”許多艷體詩人也能辦到,當然,傳統(tǒng)艷詩到這兒也就結(jié)束了。而楊煉卻要繼續(xù)把“色情”之“雪”推進到死亡詩意的深度,正如他在(《十意象之十·知識游戲》)中表達的那樣:
“活人們的色情,是加入一場雪,變白、透明,生存于死人的思想中。”[35]
《紫郁金宮:慢板的一夜》與此類似,由音樂起興而至色情,色情之“紫”,流露出死之妖艷。結(jié)合友友《紫色》中那句“人說紫色不吉利,象征死亡。你總是在肖邦的夜曲里聽到紫色”,我們大致可以判斷這首詩是夜里傾聽肖邦的夜曲而涌現(xiàn)出的幻象。就像政客欣賞劉邦一樣,詩人喜愛肖邦,歐陽江河有《一夜肖邦》,朱朱也寫過“上樓,黑暗中已有肖邦”(《樓梯上》,張?zhí)抑逓檫@首三行短詩所寫的評論《黑暗中的肖邦》[36]長約六千字,但“黑暗中已有肖邦”所包含的一個關(guān)鍵典故卻沒談,那就是鋼琴詩人肖邦一生創(chuàng)作了21首杰出的《夜曲》,那無疑是難以抵達的“黑暗”的顛峰之作)!白嫌艚饘m”是一座海市蜃樓式的宮殿,有“月光  玉階和珠簾”(“卻都是想象的”),它也像所有宮廷一樣,有妃子、頹廢,和極度的色情,但與其他艷詩里的宮廷不同,它是一座純粹建筑在音樂之上的宮殿。喬治·巴塔耶說過:“形式上的色情世界是虛構(gòu)的,它類似于一個夢想!盵37]
《紫郁金宮:慢板的一夜》是聽音樂,《小女賊的篩子眼兒》則是讀詩,副標題說得很明白,“你的詩太刺激……”。小女賊,一個小洛麗塔,陳后主寫過“小婦偏妖冶,下砌折新梅”,庶幾近之。專門“偷”情的小女賊讀的是哪首詩呢?就是上一首《窗外的雪地》。因為《小女賊的篩子眼兒》寫到“人類又一次準備好 / 滑入一場雪燦爛的隱身術(shù)”,“窗外的雪逼著艷遇”,均呼應《窗外的雪地》。對于詩中的“你”,小女賊的篩子眼兒指什么不言而喻(“誰也沒見過的那張膜 / 包著一汪血”);對于“你的詩”,那卻是指小女賊細密的心思。實際上,這首詩是用“破處”,來寫“讀懂”一首艷詩所經(jīng)歷的新鮮、美妙、刺激、痛快。
《銀貴妃的植物園》,銀(通淫)貴妃可能是有座花園,但這首詩主要表達這樣一個意思:銀貴妃本身就是一座植物園。詩中的“我”在其中尋花問柳,好不快活。
正如《銀貴妃的植物園》描寫的并非一般意義上的植物園,《海鮮》也不是寫大家都愛吃的海鮮(它只會讓你想到秀色可餐)。《海鮮》不是“海之鮮”,而是“海與鮮”,用詩中的話說:“你的鮮艷暴露給大!。當然,這首詩的確有著海鮮般的鮮美,堪稱詩歌的女體盛。
這七首詩,楊煉把“楊再興”的寫法發(fā)揮得淋漓盡致,“興”出了“曲盡其妙”的色情,而色情,又“迷你”地成為探測某一個世界深度的雷達。
三、《艷詩(三首)》、《JAPANESE LOVE HOTEL》:“色情”的“賦”的寫法。直書其事謂之賦。從前文的引用不難看出,這幾首詩都是直接處理性愛題材,是決不旁逸斜, , 出的“直寫妖淫”。如果說“興”是“深度”的手段,那么“賦”就是“強度”的法門;如果說“興”是張三豐的太極拳,那么“賦”就是李小龍的截拳道。“賦”到戰(zhàn)國后期已經(jīng)發(fā)展成一種文體了,劉勰在《文心雕龍》里稱賦的文體特征是:“鋪才邐文,體物寫志”。《艷詩(三首)》、《JAPANESE LOVE HOTEL》雖非賦體,卻與這一風格吻合。
四、《蠶馬(六首)》:“色情”的“比”的寫法!靶Q馬”,一個隱喻,是楊煉為不可能的性愛找到的神話原型。干寶《搜神記》:“傳說有蠶女,父為人掠去,惟所乘馬在。母曰:‘有得父還者,以女嫁焉。’馬聞言,絕絆而去。數(shù)日,父乘馬歸。母告之故,父不可。馬咆哮,父殺之,曝皮于庭。皮忽卷女而去,棲于桑,女化為蠶!睏顭1980年代被稱作“尋根”詩人,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熱衷于書寫神話、歷史題材。比如《Yī·與死亡對稱》里就有四首“山”詩,分別描寫伏羲女媧、夸父、共工、精衛(wèi)等幾個神話人物。當他秉持自我的才華與抱負,強行處理中華文明源頭處的神話原型時,多少給人以“著相”之感。《蠶馬》則不然,楊煉用詩歌“激活了”這個神話,將不可能的性愛這一主題推向極致,于是“蠶馬”神話不再僅存于故紙堆,而是最大限度地向現(xiàn)代經(jīng)驗敞開!缎Q馬》寫出了一種“魔”的境界,詩中的馬是獸性、人性、神性化合后的奇特景觀,就像古老的青銅器與它那精美的饕餮紋,展現(xiàn)出攝人心魄的獰厲之美,完全不同于傳統(tǒng)艷詩軟玉溫香的風格,這就是楊煉的“新變”之一!早在1925年,馮至就寫過一首《蠶馬》,兩首《蠶馬》,一葷一素,各有專注,通過比較,我們能意識到新詩取得了怎樣驚人的進步。
賦比興,前人主要理解成具體的寫作手法。我認為它們還可以被用來描述一首詩的內(nèi)容與主題的關(guān)系。如果內(nèi)容與主題一致,那就是賦;如果內(nèi)容與主題構(gòu)成一種比喻,那就是比;如果兩者的關(guān)系是一種“醉翁之意不在酒”,一種起興,那就是興。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說《蠶馬》是色情的“比”的寫法。這并不是指它只用了“比”的手法,作為最基本的詩歌手段,賦比興在《蠶馬》中全都用到了,就像《艷詩》中的其它詩作一樣。
五、《水手之家(十首)》:“色情”的死亡寫法。喬治·巴塔耶認為;性欲中飄蕩著死的氣息,期望著作為“當死之存在”而存在,期望著打破自我意識、主體性,打開連續(xù)性并消解自己的維度;死和性,這種看似對立的體驗形式,以一種彼此越界的方式成為一個糾纏不休的連續(xù)體。[38]蘇珊·桑塔格也說過:“真正的淫穢追求往往是在經(jīng)歷和超越性愛之后,向死亡的滿足發(fā)展”。[39]《水手之家》包含了漂泊主題,“一個地點構(gòu)筑成,我自己這揭示我不在的地理學”[40],一如水手永遠不在水手之家,所謂水手之家,僅僅是個恐懼的“空居”;它也包含了傳統(tǒng)艷詩的“蕩子”主題,水手集流浪、放浪于一身。然而《水手之家》最核心的主題是性與死,大海是永恒欲望與永恒死亡的化身,而水手與之終生為伍。
第一首《春光·河谷》,性愛顛峰體驗之“死感”——“下次呼吸沒有風景”,“光速在每滴水珠里崩潰”,“這一刻的心醉親吻這一刻的毀滅”。第二首《LYN  BEACH》寫流亡者的誕生;
 
濕的拉力  一股拼命回頭看的激情
    用盡了海  肉盛滿一罐哭聲來到
一個黑到底的形式  才配追上你的誕生
 
呼應《Yī·幽居》的主題:“以死亡的形式誕生才真的誕生”[41]。第三首《岸》,彼“岸”此在于性交中:
    
滿含最后一瞥的性感  一盞燭火透視
性交的肉體中一個岸透明的結(jié)構(gòu)
 
但彼岸是死那邊的風景,它由“死鋼琴”演奏,“死船長”指揮,最后被“死鏡框”永恒地固定下來。第四首《“水手之家”》:孤兒,人的普遍命運。五、六兩首《午睡的海圖》,兩幅超現(xiàn)實主義的色情圖景,死亡是縈繞其中的一縷幽香。仿佛馬克斯·恩斯特[42]的作品,迷人而恐怖。第七首《水晶宮》寫時代的色情性:
 
    時代的丑陋魚群隔著窗戶一片死寂
    它們的目光  扎穿石棺里那些年
    翻找一枚紅艷的被磨爛的陰蒂
 
    死死糾纏的軀體上  兩個極端
    都插著  舌頭與莖都漲成一大塊水晶
    塞得更滿時  頂?shù)讲氐酶畹慕K點
 
    死死糾纏的軀體  不再回顧才透明
    死過上千次的大海的卵巢
    猛吸一口血  不在乎失去才怕人的硬
 
楊煉把時代的真相呈現(xiàn)為歷史與現(xiàn)實死死糾纏的交媾場景。那么,“在這樣一個時代,詩人何為?”(這是1980年代中國詩人經(jīng)常掛在嘴邊,像祥林嫂一樣反復追問自己的一個問題,進入九十年代詩人們開始用五花八門的行動來回答,卻不知“挺住”不是別的,就是寫!寫就是一切)
   
    找到你  封存的初夜象一張初稿
    黑暗象一座窗臺  又擺出那盆繡球花
    只讓我看見  你的美已準備好
 
    崩潰  交配的星空停進第一場大爆炸
    一大團噴出的雪白沒有過去
    石頭里走投無路的水  才抵達
 
楊煉在地球上東漂西蕩,卻一直死死鉚在中文詩上,因此傳統(tǒng)未曾須臾離去!坝謹[出”、“只讓我”,意味深長,“那盆繡球花”是傳統(tǒng)饋贈給詩人創(chuàng)造力的禮物,“我”,就是那個被傳統(tǒng)又一次選中的詩人,“我”就是傳統(tǒng)的入口和能源。飽含深情地,楊煉也在《島(之四)》里寫道:“暮色垂下  爸爸在浪花里回頭”,“爸爸黑透的?凇薄!鞍职帧,就是傳統(tǒng)。
接下來的三句詩頗為難解。楊煉是一個建立了精深的個人詩學體系的詩人,所以才“必須把楊煉二十年的創(chuàng)作讀成一本書”,從中尋找解讀的線索。這三句詩之所以難解,是因為楊煉在這里連用了兩個私人性質(zhì)的典故。一個是宋代石刻天文圖,“一千四百顆刻進石碑里的星星,有一顆,就足以讓你陷進自己的死亡”[43],“雪白”,已解釋過,在楊煉的字典里有死亡的意味,“噴出的雪白”當然是精液,楊煉對精液的理解是:“只有死亡分泌的液體,才被如此絕望地射出體外”[44],這兩句詩是用星空來比喻精液射入子宮后怒放的圖景,它指向末世的繁華;另一個典故是半坡彩陶,“那些精美的彩陶,不需要一個寄生的‘出處’。它們本身就是出處,讓一個文化從中起源。讓我,聽見那第一滴血,如此清晰如此灼熱,六千年了,走投無路——正在我自己體內(nèi)嘩嘩流動。”[45]就這樣,楊煉強烈而又深邃地表達出我們時代的真相,以及傳統(tǒng)如何構(gòu)成他(作為一個詩人)的內(nèi)在命運,以一首短短的艷詩!
第八首《復數(shù)》,無人稱,批判集權(quán)與集體話語:
   
    一次都不在  卻被咀嚼了無數(shù)次
    一個我都不剩  才毀滅成我們
                                               
在與葉輝的對談中,楊煉說:“中國當代詩整個建立在中國社會和歷史非常深刻的悲劇意義上。這個悲劇中死亡的數(shù)字是超乎想象的。但也因此,你突然發(fā)現(xiàn)死亡其實多么虛無。它大到?jīng)]法想象,卻沒有任何一個實體,我們集體的悲劇,是死亡的空虛,不是死亡的沉重!盵46]
第九首《絞架上的蘋果》,秋天是劊子手,蘋果樹是絞刑架,蘋果意味著,生命成熟的時候,死亡也成熟了:
 
一雙第一天已深深看進肉里的眼睛
用必死的詩意  讓你想像一次猛烈的活
 
這雙“眼睛”,就是死亡“從生命內(nèi)部觀察生命的一個視角”[47]。正是在“死亡的高度上”的生命,才創(chuàng)立了宗教、哲學和藝術(shù);也正是在“死亡的高度上”,色情才具有巴塔耶所說的神圣性。
《圣丁香之!,楊煉用“紫”與“白”這兩種飽含色情、神秘與死亡的顏色,畫出了死之銷魂圖。
 
肉體的形象是不夠的  最終需要一滴淚
    出走到花園里  星際嫩嫩漂流
每陣風吹走大海
 
這是《圣丁香之!返慕Y(jié)尾,也是組詩《水手之家》的結(jié)尾。為什么說“肉體的形象是不夠的  最終需要一滴淚”?因為“你需要一個圓,好有歸來的一天”(《其實往往是一個題目的聯(lián)想》)。但這是不可能的,楊煉早就清醒地認識到,一個人,只有歸“去”,絕無歸“來”。[48]
楊煉的“死亡的形而上學”構(gòu)成復雜,其中有個體的死亡意識體驗,也有中國社會和歷史給出的抽象死亡,既有中文特殊性(非時態(tài)、無人稱、動詞無變化等)的啟示,也受到黑格爾死亡觀的影響(黑格爾認為,存在最本真的狀態(tài),是面對死亡的存在,是“向死而生”,如此,死亡意識就構(gòu)成自我意識最深層的底蘊。楊煉的說法是:“世界詭譎地以每個人的內(nèi)心為死后”[49])。在楊煉的“死亡的形而上學”中,生活,像首艷詩,是一件被死亡意識精美雕琢的作品。于是他常常以鬼魂自居,“一個死去歲月的活著的鬼魂”[50],死過,死著,因此鬼話連篇。鬼魂是寫作真正的主體,藏在“我”的深處,又有太多的化身;深深繼承著無數(shù)慘痛的“死”,卻又逍遙于世間,擁有“從一個肉質(zhì)旋渦中俯瞰歲月”[51]的才華,也具備與一個隱身世界對話的能力。其實鬼魂不難理解,比如色情詩中的鬼魂,我們都知道該如何稱呼。
六、《島(四首)》、《視覺,或島之五》:“色情”的“形而上”的寫法。色情從“自我”出發(fā),穿過現(xiàn)實、記憶、歷史、幻想、神話,抵達死亡的高度,終至形而上學。楊煉的邏輯是“形而下下—→形而上”,“形,現(xiàn)實;下下,追問之深入再深入”,直到形而上。[52]在楊煉看來,存在只有兩個屬性,“消失”和“思想”[53](類似佛教的“空”與“識”)!跋А笔谴嬖跊]有下限的下限,一再地開始于每個“思想”誕生之時。而詩之思,是一種“思想深處的感覺”,“詩人的思想像鉆桿,感官像鉆頭”[54]。在《島(四首)》、《視覺,或島之五》中,一種思想性始終與獨特的感性,尤其視覺,融為一體。
與“水手之家”相似,“島”也與大海的永恒欲望和永恒死亡為伴,但“水手之家”還是個別的,“島”卻是無人稱的普遍絕境,它孤絕地、永恒地陷入大海之中。“島”、“詩”、“色情”,在這個意義上重合在一起:“介乎聲音和寂靜之間,成為一種穿透感官的神奇現(xiàn)象:既具體又抽象,F(xiàn)實而永久,動蕩而安寧,不可接近,也無法遠離!盵55]本質(zhì)上都是美的絕境,和對不可能的企圖。
 
我們已走到這兒  再沒有路了
    也沒有來世  讓丁香狠狠搓碎自己
    又交給女巫在大海上組裝好
    每年擎一枝眩目的  劇毒的
 
    島的唯一詩意  是用盡頭加深盡頭
    漲著你皮膚的香  刺傷我的嗅覺
    水聲在腳下  肉的奔流聲在水下
    解開一只致命的扣子
 
    世界倒映在一抹被記住的橘紅里
    貼緊性急的  無底的
    要橫渡的是這一瞬
                  比死更大的直徑
                       
    活到慘痛的極點就是一首詩
    丁香停在被剪斷的鮮艷的極點
    抽搐這么美好  比所有對岸更美
    當我們?nèi)套?nbsp; 閉緊眼睛
 
            ——《島(之三)》
 
 詩意就是“死意”!段覀冏鰫鄣男∥荨分皇且皇自姷拈_頭,或者說,它有另外一種慘痛的寫法。還是那對小屋中的男女,還是做愛,詩歌卻已斗轉(zhuǎn)星移。
每個“這兒”,“都是用腳勾劃出的,沒有出路的,無限的,現(xiàn)實”[56]。“盡頭”在楊煉海外的寫作中逐漸成為一個奪目的主題。尤其是《大海停止之處》,“無盡的盡頭”簡直被推向這一主題的盡頭。“盡頭”與中國詩人獨特的心理意識有關(guān),“天涯”、“海角”,一直是中國詩人處理“自我”、“終極”、“不可能”的參照系!八曉谀_下”,請參考楊煉的《地下室與河》,文章提到他米線般“在屋里過橋”,以及“肉也是水”,“河是幻影,你、我們,是河的幻影”等佛教認識論。河:時間的肖像。中國詩人習慣于用一種空間化的感受來體驗時間,給予時間一個形象。例如自我時間的終結(jié)被認為是“窮途末路”,陶淵明的“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把宇宙的大道周行看成是一個“處境”。而楊煉要橫渡的“這一瞬”,有著“比死更大的直徑”的空間感。楊煉認為“詩,實現(xiàn)了一種淫蕩的數(shù)學,把每一秒都打開成一個小小的無限”[57]。在這個意義上,盡頭本身才是無盡的;而“我”,又是一切盡頭的盡頭,大海不可能停止,但“我”就是大海停止之處!盎畹綉K痛的極點就是一首詩”,是不是有幾分“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味道?“時”就是“處”。不過,“時”永遠是自我的“時”,你無法從“時”中剝離自我,“處”卻可以拋開個人,拋開之后暴露了人的普遍處境。這個處境的本質(zhì),就是“沒有路”“也沒有來世”的絕境。置身于此,色情比所有宗教的彼岸世界都美,“抽搐這么美好  比所有對岸更美”。
我最近在讀俄國作家阿爾志跋妥夫的小說《絕境》,跟楊煉一樣,他也把人的處境看成是一種絕境,這個絕境是美的,雪白的!督^境》的結(jié)尾,阿爾志跋妥夫?qū)懙溃?/DIV>
 
雪光透進房間,翻著白眼,怯怯地巡視每個角落。暴風雪停息了,萬物一片勻凈、潔白、清爽。壓滿積雪的樹木一動不動矗立在花園。[58]
 
這里“翻著白眼”的“雪光”,很像楊煉所說的“雪是死亡投向這個世界的目光”。但如果楊煉來寫,雪光絕不是“怯怯地”,他也不會用“無人”來書寫絕境,沒錯,一定是“無人稱”:
 
眼睛美麗地睜著  終于有純?nèi)坏墓陋?/DIV>
 
                  ——《視覺,或島之五》
 
這是《視覺,或島之五》的最后一句,也是組詩《島》的最后一句,當然也是《艷詩》的結(jié)句。楊煉有一個方法論:“讓眼睛所接觸到的一切,直接表現(xiàn)為內(nèi)在的”[59],翻譯成《視覺,或島之五》中的話就是:“島  從來倒映出心里一個島的形象”。這個詩歌的方法論,也是“色情”誘人的秘密!色情和詩歌還有一個共性,它們的對象都是“性一樣痙攣的宇宙”[60]。詩歌,就是于純?nèi)坏墓陋氈校利惖乇犗蚴澜绲难劬。而色情之美美在這樣一種境界,抵死的纏綿中,“她是宇宙的鏡子,我們在鏡子中反射自己!盵61]當然“純色情”的境界與“純詩”一樣,都只是一個夢。但對楊煉來說,“越不可能實現(xiàn)的也越不愿離開!
“眼睛美麗地睜著  終于有純?nèi)坏墓陋殹,什么意思?“世界美如斯”(塞弗爾特語)?NO!這句詩給出的不是世界的美麗,而是死亡的美麗!一定有這樣的一剎,在生死的臨界點,一個人既看著這個世界消失,同時又看到“另一邊”的景象,這是多么奢華的“視覺”!這種交織的“視覺”又是多么色情!然后,眼睛,由“看著”,變成“睜著”,然后,就是對死亡唯一的體驗:“純?nèi)坏墓陋殹。然無后。
 
 
                              五
之所以逐一分析《艷詩》的每一首,也是為了找到隱藏在整個作品中的結(jié)構(gòu)。結(jié)構(gòu)對于楊煉,怎一個“重視”了得——
“其實,真正令我激動的是‘結(jié)構(gòu)’——不停地賦予變幻的生存感受一個框架,使之顯形。同時,通過組詩中互相對比、沖突、呼應的詩體,刺激語言充分敞開”[62];“當整部作品有機形成,它的結(jié)構(gòu),就成為這部作品最根本的隱喻”[63];“一首詩的總體結(jié)構(gòu)就像一個‘磁場’”,“一個完美結(jié)構(gòu)的能量不是其中各部分的和,而是它們的乘積”[64]。那么,什么是《艷詩》的結(jié)構(gòu)?
如果將《艷詩》看成是一個精神歷程,《離騷》的線索就是它的結(jié)構(gòu)。我們知道,在楊煉的詩學譜系中,屈原是最重要的一位,楊煉的許多詩篇,都可以看成是向這位偉大的前輩致敬!峨x騷》的求索之路從自我出發(fā),穿越現(xiàn)實,穿越歷史,穿越幻想,穿越神話,又驟然返回現(xiàn)實,直至棲止于自然(“吾將從彭咸之所居”),我們再看《艷詩》,走出《我們做愛的小屋》,經(jīng)《承德行宮》、《蠶馬》等,返回《水手之家》,最終抵達世界盡頭的《島》,可謂亦步亦趨于《離騷》之“路”!峨x騷》的線索豈止是“線索”,說“求索”都低估了,在楊煉看來,那是一個永遠輪回的人類精神結(jié)構(gòu)。楊煉用它來結(jié)構(gòu)《艷詩》,“色情”就不僅是傾炫心魂的感官表達,也是對人類整體命運的書寫。這就像DNA的結(jié)構(gòu),令一滴精液,囊括了宏大的家族史。
如果把《艷詩》看成一個詩性空間,同心圓就是它的結(jié)構(gòu)。楊煉一直把詩歌理解為一種空間性的存在,一種由文字搭建而成的裝置藝術(shù),“詩通過空間歸納自然本能、現(xiàn)實感受、歷史意識與文化結(jié)構(gòu),使之融為一體”,“它兼具物質(zhì)與精神的雙重特性,永遠運動而又靜止”[65]。而同心圓是這樣一種結(jié)構(gòu):“現(xiàn)實、歷史、語言、文化、大自然、迥異的國度、變幻的時代……一切,都構(gòu)成一個‘自我’的內(nèi)在層次;和一首詩的內(nèi)在深度!盵66],因此詩或自我,就是“一個層層遞進的同心圓”。與楊煉此前的《同心圓》的同心圓結(jié)構(gòu)稍有不同,《艷詩》是一個“色情”的太陽系!“青云衣兮白霓裳,舉長失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淪降,援北斗兮酌桂漿。”(屈原《九歌·東君》)《艷詩》的六個版塊,就是六顆“不同寫法”的行星。這些行星帶著自己全部的衛(wèi)星繞“日”旋轉(zhuǎn)。它們有不同的軌道、明暗、向度(“行星的軌道上 / 無所謂步入或步出”[67]),它們彼此似乎無涉地運行,只是偶有關(guān)聯(lián)、交錯,然而卻都指向一個耀眼(色情)而又黑暗(死亡)的中心。這種“指向”,是一種美的、凌厲的“入”,就像“閃電燙到最怕疼之處”。這就是“恒”星與“行”星之間那種結(jié)構(gòu)性的引力所產(chǎn)生的燦爛的能量!
艷詩的風格兩個字可以概括:艷巧。兒女情長,風云氣短。清朱庭珍稱之為:“肉有余而骨不足,詞有余而意不足,風調(diào)有余而神力不足!倍镀G詩》,卻是艷而深、巧而壯的。無論“精神歷程”,還是“詩性空間”,本質(zhì)上都是對存在不懈的追問。沉溺,沉溺,從一個目眩神迷的世界的罅隙沉溺下去,形而下下,直抵肉深處的蒼茫。
詩,兼具巧壯者少。楊煉能巧,是因為他“把每一首詩都當作‘純詩’來寫——追求節(jié)奏、結(jié)構(gòu)、樂感、對比和運動、精確與和諧、空間的張力等等!睏顭捘軌,是因為《艷詩》雖雕藻淫艷、傾炫心魂,卻仍有他一貫的那種北方式的硬朗與鋒利,“一如‘天道無情’,不屑于照顧孩子們被撫摸的渴望”[68]。最重要的,每一個不懈的追問者都是好漢,一個跟自己殊死搏斗的好漢。當他問天,“問”就是天;當他追問自我,就變成鬼魂;當他追問歷史,他就刷新了歷史;當他追問神話,神話就是現(xiàn)實;當他追問語言,詩歌即為絕境;當他以思想為鉆桿,感官為鉆頭,探入又探入一座無盡的肉質(zhì)迷樓,他就是艷詩傳統(tǒng)的浪子班頭!
 
 
 
 
 
 
 


[1] 參見《外國電影理論文選》第640頁,三聯(lián)書店2006年11月北京第一版。
[2]《迷樓》第21頁,宇文所安著,程章燦譯,三聯(lián)書店2003年12月北京第一版。
[3] 語出袁宏道為《玉臺新詠》天啟二年沈逢春刻本所作之序。
[4] 見《隋書·經(jīng)籍制》。
[5] 見朱熹《詩集傳》“序”。
[6] 見朱東潤《國風出于民間論質(zhì)疑》一文,載于《詩三百篇探故》,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1月第1版。
[7] 見《詩經(jīng)別裁》“前言”,揚之水著,中華書局3月北京第一版。
[8] 見博爾赫斯《納撒尼爾·霍!芬晃,引自《博爾赫斯全集·散文卷(上)》,第382頁,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年11月第1版。
[9] 轉(zhuǎn)引自江弱水《南朝文學:頹廢的現(xiàn)代性癥候》,載于《書城》2006年第9期。
[10] 見唐無名氏《迷樓記》。
[11] 見《迷樓》中文版序。宇文所安著,程章燦譯,三聯(lián)書店2003年12月北京第一版。
[12] 同上,封面導語。
[13] 見木朵《楊煉訪談:一座向下修建的塔》。
[14] 同上。
[15] 載于《鬼話·智力的空間》,第287頁,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年11月第2次印刷。
[16] 杜甫《飲中八仙歌》。
[17] 見《再被古老的背叛所感動》,載于《鬼話·智力的空間》。
[18] 見詩集《大海停止之處》第471頁,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12月第一版。
[19] 見《人景·鬼話——楊煉友友海外漂泊手記》,第197頁,楊煉、友友合著,中央編譯出版社1994年5月第1版。
[20] 見《中文之內(nèi)》,《鬼話·智力的空間》第172頁。
[21] 見木朵《楊煉訪談:一座向下修建的塔》。
[22] 語出楊煉:《中文之內(nèi)》,《鬼話·智力的空間》第172頁。
[23] 引自楊煉為同名詩集所作的序言。
[24] 楊煉《再被古老的背叛所感動》,《鬼話·智力的空間》第277頁。
[25] 見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
[26] 見木朵《楊煉訪談:一座向下修建的塔》。
[27] 同上。
[28] 見木朵《楊煉訪談:一座向下修建的塔》。
[29] 《鬼話·智力的空間》第56頁。
[30] 見楊煉散文《十意象·十、知識游戲》,《鬼話·智力的空間》第141頁。
[31] 見楊煉散文《十意象·二、雪》,《鬼話·智力的空間》第99頁。
[32] 見《幸福鬼魂手記》封底,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年2月第1版。
[33] 見《十意象·十、知識游戲》,《鬼話·智力的空間》第143頁。
[34] 《鬼話·智力的空間》第101頁。
[35] 《鬼話·智力的空間》第141頁。
[36] 載于2004年第9期《讀書》,第91—97頁。
[37] 引自《色情史》第19頁,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3月第1版。
[38] 參見汪民安:《巴塔耶的神圣世界》,《色情、耗費與普遍經(jīng)濟——喬治·巴塔耶文選》第4頁,汪民安編,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12月第1版。
[39] 蘇珊·桑塔格:《色情之想象》,載于《激進意志的樣式》第65頁,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7月第1版。
[40] 楊煉:《月蝕的七個半夜》,《幸福鬼魂手記》第196頁。
[41] 見《大海停止之處》第187頁。
[42] 被譽為“超現(xiàn)實主義的達·芬奇”,他在達達運動和超現(xiàn)實主義藝術(shù)中,均居于主導地位。他的作品所展現(xiàn)的豐富而漫無邊際的想象力,對世界的荒誕之感,汲取自日耳曼浪漫主義和虛幻藝術(shù)的夢幻般的詩情畫意氛圍,令全世界驚異不已。這位不知疲倦的發(fā)明家不斷地更新著自己的表現(xiàn)手法:他運用拼貼畫、摩擦法、拓印法和刮擦法,致力于創(chuàng)造一個多變、彩色的虛幻世界。
[43] 楊煉:《其實往往是一個題目的聯(lián)想》,《鬼話·智力的空間》第39頁。
[44] 《十意象·二、雪》,《鬼話·智力的空間》第101頁。
[45] 楊煉:《無國籍的詩人》,《鬼話·智力的空間》第201頁。
[46] 見《冥思版塊的移動——楊煉、葉輝對談錄》,《幸福鬼魂手記》第243頁。
[47] 楊煉:《在死亡里沒有歸宿》,《鬼話·智力的空間》第216頁。
[48] 參見《那些一·五、歸去之白》,《幸福鬼魂手記》第154頁。
[49] 《為什么一定是散文》,《鬼話·智力的空間》第5頁。
[50] 《為什么一定是散文》,《鬼話·智力的空間》第4頁。
[51] 語出《十意象·十、知識游戲》,《鬼話·智力的空間》第141頁。
[52] 參見《建構(gòu)詩意的空間,以敞開生之可能》,《鬼話·智力的空間》第256頁。
[53] 見《在死亡里沒有歸宿》,《鬼話·智力的空間》第218頁。
[54] 《智力的空間》,《鬼話·智力的空間》第161頁。
[55] 《重合的孤獨》,《鬼話·智力的空間》第164頁。
[56] 《十意象·十、知識游戲》,《鬼話·智力的空間》第141頁。
[57] 《那些一·四、墓碑》,《幸福鬼魂手記》第148頁。
[58] 《絕境》第429頁,新星出版社2006年12月第1版。
[59] 《為什么一定是散文》,《鬼話·智力的空間》第6頁。
[60] 《月蝕的七個半夜·七、玉琮》,《幸福鬼魂手記》第238頁。
[61]  喬治·巴塔耶:《違反》,《色情、耗費與普遍經(jīng)濟——喬治·巴塔耶文選》第208頁。汪民安編,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12月第1版。
[62] 《中文之內(nèi)》,《鬼話·智力的空間》第174頁。
[63] 《幻象空間寫作》,《鬼話·智力的空間》第181頁。
[64] 《智力的空間》,《鬼話·智力的空間》第160頁。
[65] 《智力的空間》,《鬼話·智力的空間》第161頁。
[66] 《同心圓》,《鬼話·智力的空間》第169頁。
[67] 《艷詩》之《JAPANESE LOVE HOTEL》。
[68] 《幻象空間寫作》,《鬼話·智力的空間》第18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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