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詩三首
貝多芬紀年
十八世紀某月某日
晴 西南風三級
最高溫度二十一度
貝多芬誕生于一張床上
十八世紀某月某日
一只肥皂盒掉在地下
有一雙腳走進拖鞋
莫扎特說
留心這個貝多芬
他將要轟動世界
十八世紀某月某日
“您好晚安”
“您好上哪去?”
貝多芬第三次失戀
十八世紀某月某日
拿破侖回到歐洲
教皇為皇帝加冕
貝多芬患感冒
體溫三十九度
十八世紀某月某日
市政府公告
尚義街今日修下水道
禁止一切車輛通行
貝多芬創作第九交響樂
十八世紀某月某日
某地一職員病休在家
某地一劇院客滿
貝多芬雙耳全聾
十八世紀某月某日
好天氣 供應烤面包
一個男子和他老婆上床睡覺
路德維希•凡•貝多芬逝世
關于玫瑰
蒼蠅出現在四月發生的地方
我要把“玫瑰”和“候鳥”這兩個詞奉獻給它
它們同時成為四月的意象 形狀不同的生物
來自北方 來自花園 來自垃圾場 但意味著四月
是一個已經存在于時間和空間中的月份 生動的意象
它不是詩歌的四月 不是花瓶的四月 不是敵人的四月
它是大地的四月 玫瑰成全了花園 候鳥打開了天空
而蒼蠅使房間成為翅膀可以活動的區域
它們各干各的事 四月趨于完整
我還要向蒼蠅奉獻的是
“開放”和“啼鳴” “芬芳”和“清脆”
我同樣要向玫瑰奉獻“細菌”
向候鳥奉獻“污穢”以及“叮擾”“嗡嗡”
世界的神秘通道 只在于 你是否能夠穿過黑暗抵達四月
蒼蠅有蒼蠅的黑暗 玫瑰有玫瑰的黑暗 候鳥有候鳥的黑暗
在這個光明的月份
在進入這個已經被記載于抒情詩的月份之前
一只蒼蠅不知道它能否進入“蒼蠅”
一朵玫瑰不知道它能否進入“玫瑰”
一只候鳥不知道它能否進入“候鳥”
并非所有的事物都能像歷史上的四月那樣進入四月
在我索居的城市 四月未能在四月如期抵達
它未能穿越玻璃的黑暗 鐵的黑暗 工廠的黑暗
未能穿過革命者仇視舊世界的黑暗
在一個沒有蒼蠅的四月懷念著同樣沒有出現的玫瑰
這就是世界的黑暗 四月沒有穿越的黑暗
1994年1月8日
獨白
每當秋天 莊稼在月光下成熟
就是靈魂陷落的時刻 注定如此
三十而立 仍然不能幸免
固若金湯的城池 又一次被攻破
叛徒們踩著莊稼 在劫難逃的心靈
無處可躲 倒是一身輕松
從前除了自己 還要養活一個上帝
在個人心靈的歷史上 白旗無人理睬
自己看著自己 赤身裸體的小丑
一次次從時間之鏡上滑下
過去的一切都那么清楚 令人惡心
再也抓不住什么 因為兩手握滿果實
當初一切都是從真實出發 信誓旦旦
卻像偽君子一樣 變得風度翩翩
也許早就應該像石頭一樣沉默
在一條河流中得到安息 然而不
心就是如此下賤 渴望高貴
渴望不朽 渴望面對大海
自己從此就寬闊而渾厚
注定要陷落 永遠的戲子
你不上臺 別人就將你扮演
為又一次欺騙而哭泣 很想懺悔
沒有教堂的世紀 天空里沒有光
即使在大地上跪一千年
也不會再成為種子 厚顏無恥
仍然要挺著胸膛做人 光明磊落
只是那蟲子永遠不死 它總是在咬
直到你躊躇滿志的生活 再次被擊穿
那就是秋天 谷子在月光下成熟
注定要陷落的是靈魂
月光如水 照耀美麗的原野
照耀你心靈上那黑漆漆的時間之鏡
1988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