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曙光 詩3首
時間表
早上七點鐘:起床,然后
洗臉和漱口,然后吃早飯
稀飯或一杯牛奶。八點鐘
上班,擠公共汽車或是騎
自行車,然后走進辦公室
向上司點頭,拍拍同事的
肩膀,表示著親切,說說
路上或在電視機中看到的
新聞,打一壺開水,泡茶
最好濃些,不要咖啡不要
加糖,不要把水濺到桌上
九點鐘:讀報紙,打一個
哈欠,嘴巴不要張得太大
在女同事面前。給朋友打
一個電話,一個或是兩個
要因情況而論。交換信息
譬如,在某家商店,掛出
大甩賣的牌子,并不真正
便宜。看看表,大約十點
再入菜杯里面續上點開水
同辦公室的漂亮小組(或
女士)調情,晚上有沒有
空?一道去吃晚飯,或去
迪廳跳舞。夜總會里太吵
收費也高,“珍惜青春吧
它一去不返,只會給你留
下遺憾”。如此等等等等
十一點十分:去一趟廁所
拉開拉鏈,對準便池,舒
一口氣,感到愉快,當然
略有些疲倦。想到了昨夜
睡得太晚,枯躁的電視劇
但女主角樣子還說得過去
惦記著她的結局,是否會
和那臉上光光的男人睡覺
或早就和導演睡過?想想
都叫人難過。如今的女孩
都會都么一手。打開水管
沖水,再洗手,認真地洗
檢查褲子上的拉鏈有沒有
拉上。十一點二十分:回
到辦公室,接了一個電話
打錯了。感到沮喪,他被
世界所遺棄,似乎。看看
手指甲,該修一修,上面
有污垢和裂口。家里冰箱
也該修了,它一整夜發出
恐龍般的吼叫。看看手表
十二點整:吃午飯的時間
去食堂的路上,想到下午
要聽個報告,打盹,讀報
然后散會。在五點鐘回家
擠公共汽車或是騎自行車
吃晚飯,看新聞,接著看
那個蹩腳的連續劇,泡一
杯茶,不要太濃,和老婆
講一講單位里的笑話,打
哈欠,九點半或十點,上
床,撫摸,親熱,打著鼾
進入夢鄉,哦,生活那么
充實,美好美好美好美-
他微笑,然后再一次微笑
在中午強烈的光線中,他
走進墻角的那面鏡子,在
虛無中消失,像一個句號
或 許
事物的種種可能性,像一個個句子
被遲緩地說出。也許與季節無關
在談話的開始,窗外是四月隨意涂抹的
綠色,但轉眼就是冬天。你坐在
窗子前面,無望地注視著雪
落滿花園。它并不兆示著什么,在街角的
廣告牌上面升起的那輪月亮也是
但它也許意味著什么。“說出謎底
否則就吃掉你。”童話中的獨眼巨人
或守護在金字塔旁的司芬克斯
威脅著我們。或“猜猜我內褲的顏色”
諸如此類。握著放大鏡的手
在地圖上移動,似乎要標識出
一個確切的座標,但最終是徒勞
誰在今夜會為我們哭泣
當我們在夢中喪失掉一切?
“本來你可以得到我的愛,但卻沒有
把握住機會。”女人們總是這樣
對你說,一半炫耀,另一半是安慰
(也許是在暗示著什么)當然,你并不會
為此感到沮喪,你只是想為枯澀的日子
注入一點色彩,或在溢滿月光的天空
架一座梯子,似乎那樣就可以探求到事物的本原
但怎樣才能確定我們的選擇
我們的心渴望著一次飛翔,像那只鳥
多少年我們一直為它感到沮喪。怎樣才能
撫慰我們的欲望,讓鑰匙準確地
插入匙孔,它小兔子的心
在劇烈地跳動,期待著環形劇場
上演精彩的一幕,血腥,暴力
充滿喜劇效果,直到一枚野果酸倒
我們的牙齒。但那扇門最終卻無法打開
在鉛灰色天空下,一次葬禮在進行
隆重,但不合時宜。直到今天
我仍看見天空中飄滿暗紅色的翅膀
一個錯誤的選擇,關于逝去一切的記憶
是一排排掛在路邊的蜂箱,不要觸摸
或試圖在里面尋找往昔愛情的甜蜜
而那些逝臺灣省的時日像死者
躺在精致的木盒里,他們不動聲色地
注視著送葬者們草率的葬禮
但有時,他們會突然從靈床上
坐起,像返回陽間的奧爾浦斯
現在我們要做的只是把握住
一次機會,或者放棄,或拋出一枚
硬幣,并驚奇地看著它在天空
變成一輪巨大的月亮
看電影
這些聲音和色彩圍裹著我
像歲月,壓過了人們的喧嘩
低語,和引座員手中電筒
晃動著的光束。一部電影是
一個盛大的狂歡節,在里面
我們尋找著各自的位置
角色,悲哀和歡樂,以及
——假如還存在著后者——
從童年起我們就熟悉的一切
一張美麗的臉,一次歷險
或一段讓你的心感到疼痛的
愛情,雖然并不長久,但總是
喚起我們的遐思或向往
人類生活的縮影……流動的
影象和變幻的場景,像保姆
引領著我們的童年,或一只浴盆
在里面我們的靈魂被漂白
或染成黑色。我們驚奇地看到
熟悉的風景被濃縮成一幅連環畫……
停車場,街頭的電話亭,落日
林蔭道,廣場,咖啡館
穿風衣的殺手制造著
一次機會,或許,那就是
我……銀幕放大著我們弱小的身軀
還有勇氣;或命運在
一只鞋子上顯示奇跡——
當意外地得到了美人或王子的
垂青。同恐龍搏斗,或傲然
面對納粹的槍口……但最終
總是會化險為夷。我們的人生
被制片商們所虛構,直到變成
一些閃爍著的光的斑點。但當
拭去汗水,走進外面四月夜晚的
微風里,我們感到活著
是多么的美好……
盡管蒼白,平庸,像街角那輪
宇航員們光顧過的月亮
它一度是我們意識的中心,但
現在只是一個廢棄了的喻體
我們寧愿談論著瑪麗蓮·夢露
費雯麗,奧黛麗·赫本或金斯基
金發的女郎,目光注視著
有錢的紳士,或愛情。執拗地追求
雖然并不清楚到底在追求著什么
一覺醒來,身邊的情人變成
吃人的豹子。或純情的公主
落魄,直到遇上勇敢的騎士
鐵橋的兩次相遇,鑄成命運
永恒的悲劇。神秘的嘉寶,她
需要的只是一點點得不到的
孤獨,勞倫斯·奧利佛在舞臺上
大聲吼叫,遲遲不肯交出手中的
佩劍。可憐的查利,或夏爾洛
好脾氣的派克,梅爾·吉布森對英國的
復仇。硬漢史泰龍,發仔,林青霞和進軍
好萊塢的成龍……我們是那么地
愛著你們,或愛著奇跡
我們渴望著走進銀幕
進入另一種生活……然而
隨著銀幕的影象消失,大廳的燈光
驀地照亮著一張張失去光彩的臉
仿佛被從里面拋出,離開——
帶著滿足,悔恨和少許的倦意
幸福的源泉,二十世紀的教堂
或學校。在童年,我們就被
大人們帶到這里,手里塞著
幾顆糖,或一只蘋果,看著上面
士兵們步列整齊地進行著殺戮
陰謀,或男女間的私情——
青春的欲望,陰謀,和復仇的快感
塑造著我們,塑造著我們
時代的生活或生活的時代……
六十年代,我們看蹩腳的
蘇聯電影,贊頌意識形態
把駛入布拉格坦克的政治性騷擾
裝扮成一次甜蜜的調情
而愛情——哦,多么神圣——不過是
對領袖和主義無償的獻身
國產影片,黑白的,打日本人
和國民黨,《平原游擊隊》《地道戰》
《小兵張嘎》,《紅日》,和
《林海雪原》。可歌可泣的
戰爭場面,簡單而乏味。而
《五朵金花》讓我著迷
愛上了里面的女主角
我五歲的時候。我記憶中的
第一部影片是《畫中人》,三歲
一個不良的開端……七十年代,朝鮮
阿爾巴尼亞和羅馬尼亞片,比如
《賣花姑娘》、《寧死不屈》
和《遙遠和地平線》。那里有什么?
或許只是鮮血和死亡?(以及
廁所和消毒劑發出的刺鼻的氣味)
《第八個是銅像》,像一句格言
還有《橋》,《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
八十年代,大量的西方影片
(和少量的香港片)腐朽的
資本主義制度的產物。彩色
海灘和比基尼。謀殺和
黑社會。吸毒和性愛。鬼魂和
恐怖。威士忌和可口可樂。
《尼羅河的慘案》,《人證》
《一個警察局長的自白》。“媽媽
我的草帽丟了。”西條八十的詩句
某位看了《巴黎圣母院》的領導評價:
“圣母還不錯,可巴黎太丑了”
我愛看《三笑》。而《葉塞尼亞》
讓我傾倒。但我以為《冷酷的心》
更好,現在看來,不過是
一個更陳腐的羅曼史故事
《可尊敬的妓女》并不那么
有趣,盡管是薩特的(可能也是唯一的)
影片。《佐羅》,一般
《斯行凡大公》,不壞
還有《紅舞鞋》。卓別林出現
滿街哼著《追捕》插曲,盡管現在看來
這部片子并不好。但《望鄉》
讓人感動,我還喜歡《遠山的
呼喚》和《幸福的黃手帕》
山田洋次的作品。而黑澤明的
要在很久以后在錄相帶
或VCD中才能看到。然后是《第一滴
血》,《哈里的戰爭》,反對
越戰和稅收制度。九十年代
展示《真實的謊言》,斯皮伯格的
《侏羅紀公園》,《龍卷風》
《山崩地裂》,想想都讓人害怕
精心設計的大制作,再現一切
自然和人為的災難——
電影院也開始變得
豪華,但觀眾卻漸漸稀少
(在一首詩中我寫過家鄉的
電影院,它早已被拆除
只是像幽靈一樣出現在
我的夢里。到底要告訴我些
什么?或我要對你們虛構些什么?)
在一個時代結束的地方將
預示著另一個時代開始——或許?
現在電影院已變得多余,像
一座座在夕陽里沉思著的
教堂,已經成為陳舊的風景
或漸漸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